(下)—.—
「打開了,打開了!」幾個大男人丟下手中斧、刀、球棒,推倒木製大門:「一定出事了,我聞到血腥味兒了!人呢?人呢?」
「我們聽到了小高哭叫。」一個老奶奶急著趕在男人們前頭先衝進屋:「快找人呀,快——」急呼呼的嚷嚷在踅到浴室門前時嘎然而止,老奶奶的淚水未語先奔流:「小……高……」
死亡的氣味並未嚇壞緊張的男人們,慌亂中仍力持鎮靜地急著各自分工處理眼前慘劇;打電話、輕按父子倆頸脈、打量各房內狀況、查看桌上醒目的厚信封:「這有一封給里長——」
小高在這時倏地睜開眼並對著熟悉的臉咧嘴道:「奶奶?荷荷荷……小子乖,陪爸爸。」
在小高身上從未有過的清晰完整意思表達,此時大家心痛得沒人想到去誇他。事實似乎是擺明著讓人一眼便知了。
「女人們全退遠些。叫救護車,救護車叫了沒!林警員來了沒?」匆匆聞訊趕來的里長失控地大叫:「周老板,別動他父子倆!」
「可小高還有呼吸呀!」住隔壁的廖先生大叫——就是他夫妻先聽見小高異於平時的哭叫聲的。下一刻再測小高頸脈的他雙肩一垮,頹然道:「沒……了……」
「救護車來了!」有人在門外喊。另外又有大叫:「警車也來了。」
男人們面面相覷。
為里民服務了一輩子的老里長當機立斷:「不知道高老頭給我的信裡寫了什麼,但跟當年一樣,你們少說話,全我來。都明白?」
大家頗有默契地點頭當兒,一胖一瘦兩個警員進得門來。胖子是快退休的林警員;老光棍。做了一輩子基層,就只為了照料從中年就痴呆了的寡母。
不擅言辭的林警員跟寡言的高老頭挺投緣,常在公務之餘去隔街的里長家跟高老頭倆兒下棋。小高則是那個小心翼翼伺候茶水的茶僮。
多年沉默中培養出的深厚感情,使老警員在目睹現場後,一個踉蹌倒退大步,如受傷動物般不自覺打心底低咆出一聲痛楚的悶哼。喉頭幾度吞嚥,強壓下哽咽,一下蒼老了許多的眼神不失機警地轉向老里長,接著指示一進門便在浴室彎身察看父子倆的年輕同事:「小胡,去外面維持一下秩序。儘量勸那些哭個不停的女人們回家別妨礙了救護車的人員工作。」
見年輕警員走出屋外,羅里長力持鎮定地這才回頭指指桌子:「有封給我的信,我沒動。」眼神直直望向代表法律的最基層執法者:「除了測父子倆生命跡象,屋裡的東西我們全沒動。」
林警員站到桌前擋著搬運父子倆的醫院救護車人員視線,堅定地將厚信封飛快塞進衣內並瞥向羅里長給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我得跟去醫院,回頭還有一堆報告得寫。」
羅里長鬆了口氣;他很擔心信中有他懷疑了多年的一個秘密。看來,林警員也有著這懷疑,才會違背執法人員的基本精神。「我也得去一趟,還得聯絡葬儀社什麼的。老廖,幫忙把浴室清理乾淨找人消毒一下吧。小李,周老板麻煩你二位盡快把門換裝好。拜託拜託。」
「沒問題,里長你去忙你的吧。」二人立刻銜令去辦正事。
—.—
當晚子夜時分,林警員、老廖、周老板和小李齊聚在羅里長小兒子隔音良好的視聽間;這也是幾人每次下棋時的場所。
老警員坐定後嘆口氣,疲憊地低喟:「真累人的一天,附上癌症檢驗報告,總算以單純自殺結案了……信,我仔細看過了。」抬頭環視每一個人,然後得到了結論。搖搖頭:「原來這麼多年來大家都……唉,事實果然像我猜的一樣……」
這吞吞吐吐加欲言又止,使得在坐的其他男人臉色愈加凝重起來。
林警員由口袋掏出幾張信紙,並以屋內男人全聽到的音調沈聲道:「信封裡的癌症檢驗報告我繳出去了。這裡是一張向銀行提款的授權書和幾張給羅里長的私人信件,上級不知道我藏了起來。我覺得沒必要把事情弄得那麼複雜……」將信件遞給老里長:「真是教人又心痛又生氣。這是什麼狗屁世界!」
老里長沉聲道:「我就念出來吧。」皺巴巴的紙上以工整的筆跡寫著——
羅里長:
很抱歉用這種懦弱的方式回報您對我多年的仁慈。
我走了。我並不想丟下傻小子尋死,但你也看到檢驗報告了,死神是迫不及待地想拖走我這條老命啊。我賴活著除了消耗為傻小子存的有限金錢,對任何人都是無能承受的負擔。我非死不可,而且得儘快。
我死後麻煩您為傻小子找個慈善機構收留他。小子雖傻,但我保証他絕對有能力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不會為別人添麻煩的。為了傻小子日後生活,請您千萬不要在我的後事上花不必要的費用。立刻火葬,骨灰隨便找個地方埋下回歸大地便可。
這棟公家配給的破房子值不了多少錢,還請麻煩你代為出租。租金多賤都沒闢係,夠傻小子生活便好。託大家福,我帳戶裡存了約三十萬。十萬請您提出收下,做為我對您多年來不遺餘力為我爺兒倆煩心的感激。存簿和私章都在第一個抽屜裡。
最後,我要向您和林警員自首:傻小子三歲時,我妻王招弟是我殺死的。
請相信我,用枕頭悶死她時,她很明白我要做什麼。所以她沒掙扎,而且死後還帶著笑容。街坊們又都知道我有多疼老婆、兒子,因而盡管案子查了半天,法律之矛還是沒轉到我身上。
招弟只是智能不足,但還是有智能的,她能分辨好人壞人,她也信賴我。懷傻小子時她經常搥著自己肚子想把胎兒打掉,我不得不用絲襪捆綁她雙手以免她傷到自己。懷第二胎時她已呈瘋狂狀態。
我不得不殺了她呀。
婚後我才知道自己精蟲有問題。為了傳宗接代買了招弟,卻根本沒能力做男人,夠諷刺了。是的,傻小子不是我親生兒子,他是被強暴時下的種。招弟只要沒我陪著自己外出時就會被強暴,被同一人,經常。
我知道這事是因為此人十分粗魯,每次都弄傷招弟。招弟不會用語言表達,但會對著我哭;怎麼哄都哄不停的那種哭。
仔細看傻小子的眉、耳、鼻,您自會猜出惡人是誰,但請您保守秘密。此人有妻兒,他家人無罪。
這秘密我忍了那麼久全是為了傻小子。以前要鬧出來,不止會毁了對方的家庭,最重要的是我怕法律上保不住兒子。小子憨傻,被人帶走我怕他會吃苦。現在他大到足以不會為別人添太多麻煩了,我想,這秘密跟您說了也沒關係了。
在我寫這信時,我那總是笑呵呵的兒子就挨坐在我身邊。沒血緣的兒子卻有著最善良單純的心,我是真心愛這傻小子,真捨不得死呀。如果可以預約來生,我真想跟造物者要求下輩子跟招弟和傻小子三人成就一個真正的家……
水霧模糊了羅里長雙眼,他沒再哽咽地讀下去。靜默的室內,其他人唏噓不已、嘆聲連連。
半響,賣早點的周老板不服道:「就這麼放過那禽獸嗎?」
老廖搖搖頭:「要不然能怎樣?高老頭都那樣說了。」稍一停頓:「我想,街坊們如此善待高老頭,應該是心中全都有著對那人同樣的懷疑,這十幾年來幾乎沒人搭理他。孤立他,就是懲罰了吧。」
林警員點點頭:「就這樣。咱們別糟蹋了高老頭的善良。」
「那這封信怎麼辦?」幾人中最年輕的小李忍不住追問。
「燒了吧。」林警員喟嘆:「就讓事情隨著他父子同時自殺死去而過去吧。秘密留在各自心底就好。誰有打火機?」
「我來。」羅里長起身推開一側的洗手間門,站在馬桶前掏出了打火機。其他人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火焰吞噬、扭曲著每個字。
「嘩啦」,強勁的水流旋轉嗤地一聲將最後一小片殘燼也沖掉了。高老頭的悲哀和秘密,就這麼在人間不留一絲痕跡的,澈底消失。
想必有些東西是沖不走也無法消失的。
五個大男人木然臉上雙眼共同的濕潤,是這麼無言的訴說著。
(全文完)
20060828
《backpacker1947-darkgreen原創小說,嚴禁轉貼,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