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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04 21:09:40瀏覽127|回應0|推薦1 | |
一九六一年,我十三歲剛上初一。這一天,父親攜全家人上西門町的台北戲院,觀賞一部日法合作,號稱史上第一部新潮派電影:「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電影的巡迴廣告車,以擴音器躁聲地沿著台北的大街小巷,宣傳這部以新潮派為標榜的電影,海報上印的是男女主角,肢體纏綿糾結的養眼鏡頭,我想父親挑選了這部并非老少咸宜的片子,肯定來自他的“廣島情結”。 一九三二年的台灣仍然處於日本的統治下,父親的老家在中南部雲林縣鄉下,務農的祖父教育程度偏低,堅守著家中有限的幾分耕地,一頭耕種的水牛,按上犁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赤腳耕走於水田中,雙腳常被吸血的水母,咬得紅腫不堪。斯年父親年方十四歲,塊頭長得高大,是家裡的長子,私下早就下定決心,此生不願務農為生,往日本留學蔚成一股風潮下,祖父望子成龍心切,終是讓他如願搭乘漁船前往廣島。 一九四〇年,尚在廣島求學的父親,在學校佈告欄上,讀到對外籍學生的緊急通告:“戰爭已是勢所難免,希望能自動離境,逾期居留者安危自負。”許多小道消息謠傳著,外籍學生將被徵召前往各地参戰,台灣本土內,日本人正到處強徵本土青年當砲灰去,二十歲的父親無奈地折返台灣。一九四一年二戰終於爆發,世界許多國家紛紛捲入。一九四五年,戰爭仍在水深火熱中,美國為了急於結束戰爭,不惜於日本最重要的軍事工業基地與港口的廣島市上空,投下人類史上的第一顆原子彈,瞬間死亡及後續因為幅射與燒傷死亡的人數,總計達二十四萬人,迫使日本宣告無條件投降。 如果不是戰爭,父親不會返鄉邂逅了母親,這個世界也就不會有我的存在。小時候注意到父親身份證上教育程度ㄧ欄填寫:「廣島大學文學系畢業」,廣島這個名字開始投注於幼小的心靈,好奇地想知道天涯何處是廣島,及長方知它是二次大戰中受到原子彈爆破的二個城市之一,這一場人類浩劫的後遺症,更是綿延幾十年,那是後話。 台北戲院散場的燈光亮了後,觀眾ㄧ片嘩然,對“廣島之戀”的簡單故事情節,及導演新潮手法甚難接受,“難看死了”是許多觀眾普遍的評語,戲院也很快地下了片,但是國際影壇對此片推崇備至,認為它是西方電影從古典時期,轉為現代主義時期的旅程碑,片中大膽而新穎的故事技巧,將電影淪為文學把持的地盤給奪了回來。散場後父親若有所思地憶起,他大部份的同學,皆慘死於原子彈的爆破下,當年被迫提早返鄉,是避免被日本人徵召前往朝鮮戰場。影片在廣島實地拍攝,勾起了他許多舊日的回憶。 七〇年代底,正值中年的父親因病驟逝。 一九七五年蔣介石仙逝的一年,我也尾隨父親的腳步來美國留學,直至一九八四年,二戰結束後的三十七年,我終於有機會自美西飛大阪,搭乘JR轉廣島,作了一趟“尋根之旅”。「廣島,我來了」是我內心的吶喊,終是一嚐多年來的夙願。我参觀了近乎所有原子彈肆虐下的遺跡: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原爆遺址,平和紀念公園等,然後續搭車往主要目的地:“廣島大學”,整個校園座落於丘陵高地上,可以俯視整個廣島市中心,不可思議的是原爆四十年後,校園內少數倖存的建築物居然保存下來,冥冥中等待我來嗎?特別是碰到一位修習漢語的日本學生,二人可以中文交談,在他引領下参觀父親當年就讀的文學院,一幢倖存的木構造建築,現已改為學生宿舍,其餘的早成廢墟,整所大學即將拆除重建。我慶幸來的及時,倘佯於校園內緬懷一些父親當年的腳印。離去前,我回首再望眼那殘破的舊校舍,心中不禁湧現一份淡淡的傷感。 二〇〇九年我陪伴母親参加了九州之旅,讓她也有機會來個廣島“探夫之旅”,與父親同庚的母親,業已經守寡了近半個世紀。距離我第一次來廣島,韶華已逝二十五年之久。自己早是白髮叢生。臨行前我花了些時間精力,對遭受原爆重創的廣島,作了更深層次的研究及認識: 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在紐約發生的世貿中心爆炸案,遺址被稱為「原爆點」(Ground Zero),此術語源起於廣島與長崎,意即涉地面建築完全被夷為平地的地區,以及在戶外未受任何遮蔽的人死亡率或超過百分之八十五的地區,廣島原爆點的半徑曾高達一英哩。 一九四五年在盟軍統帥麥克阿瑟將軍成立的委員會強制管控下,不允許廣島和長崎的倖存者,出版任何有關他們親身經歷的書籍,因此隨後數十載內,他們的故事罕見流傳,直至一九八四年禁令解除後,才獲得出版的作品有:“廣島日記”、“我看見它”、“赤腳阿彥的故事”等。美國作家中則以約翰荷賽的“廣島”成為暢銷書。美國當局採取這種欲蓋彌彰的方式,是希望淡化廣島和長崎所受到的幅射效應,按原爆後,曾採訪長崎的美國記者喬治惠勒於一九八四年提到:「每一位將軍都欲名留千史,但麥帥和其他人不同處,在於不擇手段:他的四年戰爭竟是由二顆,他事先毫不知情下準備、未經他指揮的炸彈轟炸而結束了戰爭,這件事讓他暴跳如雷,決定盡全力從歷史中抹消此項事實,或至少藉由審查制度,將平民百姓深受幅射效應的重要人類教訓,弄得渾淆不清。」 我甚至在出發前,重新觀賞了五十年前與父親共賞過的“廣島之戀”,就原著、導演及影片對當代產生的影響,有進一步的體會。拜近年在文學上的一些涉獵,驚訝地發現故事的原創,竟然出自法國當代最著名的女作家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出生於越南的她,ㄧ九八四年的另一部長篇小說“情人”(The Lover)被認為是她對失去的年華,作最後一次之吶喊,獲得法國當年最高文學獎龔古爾文學獎,並改編成電影,男主角是香港的梁家輝。就一個作家而言,她的藝術魅力無法擋,堪稱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女作家,她在戲劇及電影方面亦取得同樣的成就。 “廣島之戀”先後獲得一九五九年坎城影展國際評審會大獎,及紐約影評協會最佳外語片等多項榮譽,透過一個象徵性的愛情故事:一位法國女記者在二戰後來廣島憑弔,巧遇一位日本的建築師,二人共渡了二十四小時的貪慾時光外,充分折射了戰爭的可怕與忘卻的重要,莒哈絲的編劇以文學性強烈的意識流手法,鋪陳這個關於記憶的故事,寓意深遠。片尾,這對從未知道對方名字的情人,分手時的對話:「廣島,這就是你的名字。」「妳的名字叫尼維爾,法國的尼維爾。」這一句經典對白,永遠地被影迷傳頌著,這也是影史上第一部反戰的電影。 二度觀賞“廣島之戀”後,許是對莒哈絲的劇本改編及導演亞倫雷奈的新潮執導風格更為熟識,內心裡直點讚「好看極了。」大大迴異於十三歲時的評語:「難看死了。」尤其是自己亦經歷人世的滄桑,心有戚戚焉。我甚至注意到片中女主角住宿的廣島大飯店,就座落於廣島站旁,我感性地上網訂了同一家旅館。 二遊廣島的我,除了陪伴母親参觀那些原爆紀念館外,特地在平和紀念公園內的佐佐木禎子「原爆之子銅像」前駐足致哀,一位受到原子彈輻射線波及而喪生的十歲小女孩,銅雕的經費來自許多國家小朋友們的愛心捐款,母親頻頻以日語嘆道:「卡哇育壽。」(好可憐喲)我們接著搭乘地鐵再換渡輪,前往廣島的世界文化遺產“宮島”,是日本的三大景點之一,位於廣島市的西方,以“嚴島神社”聞名國內外的一個小島,宗教氛圍安靜肅穆,屬於日本瀨戶內海國家公園的一部份,柱礎浸浮於水中的一座紅色牌坊,以精簡的造型,充份反映出日本人傳統觀念中,融合自然景觀與人工建設的和諧美感。 在遊覽宮島途中,我們母子曾經有一段感性的對話,她認定當年在廣島的父親,肯定常來宮島玩;她嘆了一口氣:「以他那種愛玩的脾性,怕不來過無數次,我們今天算是重蹈他走過的路徑。」母親不可捉磨的眼神中閃爍著淚光,她連忙拿出手巾擦拭一番後,幽幽地續說:「你父親實在有夠夭壽,把我一個人孤單地丟在陽世四五十年,來日在陰間相會,我定會狠捶他的背......」母親對父親的思念,在近半個世紀後仍然未減,著實讓人吃驚。誠如為人子的我,對早逝父親的懷念,依然如此濃郁,特別是身處於這座劫後重生的城市裡,它的名字叫“廣島”。 滿目蒼夷的廣島 廣島原爆遺址 作者與母親攝於嚴島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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