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過往

睜開眼睛，眼前灰濛濛一片，天花板的斑駁拉回駭人的記憶。我發現自己正喘著氣，就像被人長時間掐住脖子後，終於可以呼吸般的…喘著。

我發現睡在不遠處的羅倫斯，或者現在該稱他｢勞｣。他一動也不動的趴睡在自己的位置，身體隨著呼吸起伏，讓我知道一切都不是夢，而是真真實實發生的現實。

 一個月前，我在自己賺外快的餐廳後巷子裡，發現全身是血的他。我當時以為是被流氓地痞教訓的無辜遊客，急忙的想將他送醫，仔細一看，沒想到是高中後就不曾見面的羅倫斯。那時他因為成績優異，到外地的學校就讀，因為經費的問題也不常回來教會裡。我只能從扶養修女們的口中知道他一切安好，在外地的生活很順利。我有段時間不是很諒解羅倫斯，因為他自從離開後連封信也不曾出現。我當時以為他被外地五光十色的生活吸引，而漸漸遺忘了一同長大的我和席琳。不過偶爾聽見修女們稍來他的信息，我內心卻感到欣慰，不知不覺也不再對他生氣。羅倫斯出去外地的前幾年，我和席琳總會等待他的歸來，但他沒有回應我們的這份期待，時間久了，我和席琳也習慣了，我們放下等待，最後就連羅倫斯消失在我們的生命中，也沒有發覺。

 萬萬沒想到，我們的見面是如此的突然和震驚。

他當時很虛弱，卻拒絕去醫院，我拗不過他，只好答應。情急下我把羅倫斯帶回家中，替他上些藥，雖然疲憊，我卻被他的慘狀驚嚇到無法入眠，只好整夜守著，等他恢復後再慢慢詢問。羅倫斯睡了很久，久到我也忘記有幾天，我只知道我向老闆請假，全天照顧他。

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一個失聯已久的人，心中的力量卻驅使著我。羅倫斯醒來那天，也很驚訝我的出現，不過隨即道完謝，就想起身走人了。看他踉蹌的爬起來，連站都站不穩，我硬是把他帶回床邊，要他別再固執。沒想到他仍是不聽勸，執意要走。從來不聽勸這點，他倒是沒什麼變。我擋在門外，下定決心不妥協，以他的傷勢，也不能硬闖。他見硬的不行，只好嘆口氣，慢慢開始說服我。

｢凱恩，我真的不能待在這裡。｣他扶住傷口，有氣無力的說著。

｢不行！你都傷成這樣了，要走也要等你傷好了再走！｣我堅持的說著。

｢我會連累你的！｣他繼續說道。

｢你不用擔心，我這裡還算隱密，那些小混混找不到我們的。｣

｢混混？｣

｢對阿，就是凱吉･摩多洛。他是這個鎮上有名的小混混，專搶觀光客的皮包。你不就是被他弄成現在這副德性嗎？｣

羅倫斯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好像在沉思些什麼。

｢摩多洛一向只要錢到手就不會繼續糾纏下去，看來你應該是很奮力抵抗才會這樣。｣我繼續解釋，希望他可以了解。

｢你救我的時候，有看到打我的人或是形跡可疑的人嗎？｣

｢沒有。｣

｢那就好…｣

他竟然說出這麼不可思議的話。

｢羅倫斯你怎麼這樣說？如果有人看到誰打你，到時在法庭上就多了個證人，你怎麼反而高興呢？｣我不解的問。

｢這件事沒有你想的簡單，我也不打算在這待下去。而且凱恩你要記住，我離開後你千萬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就好像根本沒見過我一樣。｣

他叮嚀起來，卻讓我更加疑惑。

｢羅倫斯，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何況你身體還沒復原，我是不會讓你走的。｣

｢你不需要懂，凱恩。這些只會讓你惹禍上身。｣

他解釋，卻沒有解決我的任何疑惑。

｢好，我不問。但我一樣不會讓你走。你為什麼這麼固執？當初你信誓旦旦的答應我和席琳會回來，一走後卻無消無息，連封信也沒有。我和席琳最後也認了，只要你過的好，見不見我們都無所謂。結果呢？我們時隔幾年的相見卻是在血泊裡，現在又不知感恩的吵著要走，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和席琳放在眼裡？｣

我知道自己說的話重了些，可是這幾天看見他虛弱的躺在床上，就覺得我和席琳一直以來對他的關心，變的一點都不值得。

羅倫斯沉默了，而且安靜了很久，一句話都沒有說。他靜靜坐回床邊，凝視著地板，執意要走的意志力好像瞬間被吸走，剩下的空殼裡，好像還殘留了什麼，但是我卻無法解讀。

｢對不起，我辜負你們…｣他輕輕的說道，雖然小聲，卻聽的一清二楚。

他的道歉，讓我內心錯縱複雜。或許曾經我很想要他的道歉，但在內心裡接受他的離去後，一切好像就變的都不重要。如今的相遇，別人眼裡或許是他鄉遇故知，在我眼裡，卻是找到了一個消失已久的家人。

｢所以不要再說什麼走不走了，先把自己照顧好。｣說完，我步出房間，闔上門後，倚靠著。心裡以前對羅倫斯的不諒解，就在剛剛通通宣洩而出。原本以為習慣的分離，其實是時間塵埃覆蓋的假像。

我想，我很高興能再見到他一面，就算這期間他把我們遺忘了，我還是願意見他，因為對我來說，他就是如此重要。

羅倫斯似乎聽進去我的話，他沒有離開，反而乖乖的養傷。我買了很多讓他恢復元氣的食物，他也都照吃了。不過他凝重的神情卻一直沒有放下來，好像隨時警戒著什麼。有好幾次，我想開口問，但話到喉嚨，卻在最後一刻吞了回去。我也不懂自己在擔心什麼，只覺得現在的羅倫斯，就像在正在打仗的軍人一樣，時時刻刻保持警戒，而我卻不曉得他為何如此。

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想講的事情就算問破唇舌也不會開口，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我不斷猜想著，心裡冒出無限種自己想了也覺得荒謬的劇情，然後被自己打回票，這樣來來回回，感覺累了，才放過自己。

 算一算，自羅倫斯醒來也快兩個禮拜，原本隨時想走的話語漸漸從他嘴裡消失。我看著在餐桌對面的他，不發一語的嚼著有些乾癟的麵包，偶爾配上一口牛奶。慘白的臉恢復了血色，身上的繃帶雖然綑的很緊，卻沒有阻止他進食。

我看著他，覺得這早晨的寧靜有些奇妙。消失已久的人就在你眼前，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例行公事般的一起吃早點。

或許感受到我的目光，原本低頭吃飯的羅倫斯忽然抬起頭。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只是在想晚上要吃什麼。｣我隨口撒了謊。

｢我沒意見。｣說完後，他又喝了一口牛奶。

｢那…為了慶祝我們再次相見，吃義大利麵好嗎？｣我開心的笑著。

｢都好…｣他回的很輕，露出一個淺笑，那個笑裡，有著層層隱瞞的歉意。

而在那時我卻沒有看出來…

為了說好的晚餐，我一個人出來選購材料，身受重傷的羅倫斯不方便出門，只好麻煩他看家。記憶中，義大利麵一直是羅倫斯的最愛，但他不偏愛特定口味，只要是義大利麵，都是他的首選美食。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麼那麼喜歡吃義大利麵？他的回答是，因為這是他記得母親的唯一味道。我聽了沒有答話，他似乎發現了我的沉默，馬上笑著改口道。

｢開玩笑的！因為義大利麵可以吃很飽，也可以同時吃到很多不一樣的配料！｣接著很快的轉身，跑向朝我們揮手的席琳。

我記得那年，我們十歲…

我開心的在街道走著，眼裡不斷尋找培根，想弄道培根磨菇義大利麵給羅倫斯嚐嚐。我敢打包票，這些年我的手藝如躍進般進步，他一定不會失望。

一切都好像雨過天青，羅倫斯回來了！和席琳分開也有段時間，那些孤獨的日子侵蝕著我。我痛苦，但也祈禱，或許我的聲音被聽見了，上帝為孤苦無依的我，留下了羅倫斯，所以那些往事，就如晨間雲霧，照過金黃的晨光後，蒸發…

 後來才知道，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

 就像過客，空蕩蕩的家，再度寂靜。羅倫斯消失了，又或者說他再度離開了。家裡如往常般平靜，讓我以為羅倫斯只是自己的想像。可桌上的紙條，再度把我拉回。慘白的紙張有著羅倫斯潦草的字跡，說明他走的又急又快。我肩上的袋子滑落，裡面的食物應聲而出。我輕輕拿起那張摧毀我幾小時雀躍的紙條，不帶感情的讀了起來。

   凱恩：

     原諒我不能繼續留下來，我很高興能再見到你，但我的出現對你來說絕不

     是件好事。雖然殘忍，你就當作沒有遇見過我，好好生活吧！

     記得，看完後要把紙條毀掉，一切都不要留下。

                                                  羅倫斯

鍋爐內的湯水因為下面的火冒出了小泡泡，久而久之，泡泡開始變大，不斷攪動著水面。最後，終於沸騰，爭先恐後的溢出鍋外。

｢糟了！｣

我趕緊關上火，開始清理溢出來的湯汁，卻又不小心，碰到了灼熱的鍋子。

我急忙抽回手，雖然沒有叫出聲，但燒燙感卻從手燙進內心。這一燙，燙走了剛才的不專心。我讓手在水龍頭下沖著涼水，小心檢查傷勢。

｢真是的！｣

我嘆了一口氣，小心的把手抽離冷水，自己慢慢包紮傷口。

等到一切完畢，原本冒著熱煙的食物已經沉靜下來，靜靜的在餐桌上等著我的到來。我拉開椅子，小心的吃了一口義大利麵，一面咀嚼著，一面拿起碗裡的湯，啜飲後隨即放下。

我抿著嘴唇，想吃上第二口時，羅倫斯的紙條再度吸引我的目光。

我停下所有動作，開始望著紙條發呆，一陣子後才抽回意識的繼續自己的晚餐。

｢那種人，走了也好！｣

我輕聲低喃，接著將剛捲好的麵放入口中。

口裡雖然這樣說，內心卻非常悵然，才導致剛剛那些小意外。看來和席琳分開後，忙碌的工作節奏似乎沒有填滿我對家人的渴望。細細回想，羅倫斯雖然從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漸漸轉到我記憶中的他，卻始終沒有交代過這幾年的行蹤和生活，甚至希望我問的越少越好。從這些跡象看來，我早該猜到他不可能永遠待在這裡。或許，是我對他的出現太過開心，才會失去這麼簡單的判斷力。

 這樣不斷的自我折騰，疲憊不堪的我早早躺在床上，一開始還會回憶起羅倫斯這個人，卻沒有持續太久，我不敵睡魔，很快將這天的失望惆悵拋諸腦後。

有人說，睡眠是疾苦的最佳特效藥，很多時後透過睡眠，可以將腦裡的煩惱暫時遺忘，而這樣的暫時遺忘，久而久之就會讓盤旋在心裡的傷淡化，讓我們遺忘這個傷口的存在，但…依然還在。

 我感到燥熱，口裡一陣乾渴，身體像點燃一樣，感覺熱在延伸。睡夢中的我隱隱有些意識，不自覺的又將一切推給羅倫斯的離開，才讓疲憊不堪的我在夢裡仍是煩躁不己。我翻身，以為貼在牆上可以消退一些煩熱，出乎我意料的，牆面既然如被豔陽照射過後般的炙熱。這個與預想相反的現實，著實給我一計巴掌，讓我從夢裡驚醒，但真正叫醒我的卻是…橘光、濃煙和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