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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9 13:57:32瀏覽668|回應0|推薦6 | |
(*本文刊登於102年4月6日台灣時報)
夢,是我的夜視鏡,讓我在黑暗中可以安全的走向你,在熟悉的臂彎裡沉睡。 今年的清明節掃墓,我缺席了。廿年來,第一次未能到父親棲身之處焚香祭拜,總以為廿年夠長夠久,再痛的傷口終會留下一道淡粉色時間的疤痕。也許是他走的太倉促,也許是他還欠我一句告別的話語,經過這些年,以為自己已然放下,然而在夢裡,這牽絆卻從未離開過。 好些年,我重複作著同樣的夢,夢中,父親形色匆匆,彷彿來自於遙遠而未知的國度。我驚喜之餘,卻不免生疑,猶記得他人生最後的棲所,那只碧綠色的骨灰罈。他看出我的疑慮,說其實他一直都在,死亡只是一種偽裝,為了掩飾軍方所派遣的秘密任務,語畢揮手離開。有夢的那個夜晚,我總是睡得特別香甜酣熟。 年幼時,常聽父親娓娓道出故鄉二三事。他出生於書香門第,父親曾任縣府秘書、也曾任中學校長。若非那不可逆轉的時代悲劇,本來會有光明的前景,卻在十四歲那年,跟著姑母到軍營探視姑父,兵荒馬亂中隨著國民政府緊急遷台,陰錯陽差成為軍人,開始了飄蕩的一生。 小時候,家像是一座移動的城堡,隨著父親的部隊移防而落地,根基尚未穩固,又得開始準備下一次的遷移。後來母親乏了,不願再奔波,寧可守著家園等待。於是,他像隻候鳥,在固定的季節,風塵僕僕飛回思念的窩巢。久而久之,父親也倦了,官拜少校後,便自軍中退伍。 之後,正值壯年的父親屈身於小小的警衛室,為進出工廠的人員車輛進行例行安檢,總有些桀驁不馴的年輕小輩,譏諷他是盡職的看門狗。為了三斗米,他放下營長的威嚴,鬆開了緊握的拳頭,陪著笑臉道:「不就混口飯吃嘛,你別為難我了。」 1988年,他赴大陸探親,從故鄉遺老口中得知他的父親和兄長,早在1966年的文革中先後遭鬥爭致死,哥哥的屍首甚至無法尋獲,便以衣冠下葬,年邁的母親哀傷愈恆,也以三尺白綾了卻殘生。他每憶及此,總是語帶哽咽,希望百年之後,返鄉與家人同葬,永享天倫,因此不顧妻女激烈的反對,籌措鉅資為先人修墳建祠堂。 未能養生送死的遺憾,完全崩解了他的意志,以致終日藉酒澆愁,並不時痛哭失聲。然而我的人生,彷彿在那個時候才漸露曙光,年輕的心,承載不動他的愁苦,根本無暇亦無意佇立於黃昏,陪伴他憑弔那段憂悒的歲月,於是刻意躲著,眼睜睜看他瞬間老去。 1993年的中秋夜,在他下班後返家的途中,一個前科累累的假釋犯超速酒駕,而後肇事逃逸。他孤伶伶倒臥路旁,身邊死生相隨的,始終是那輛嘎嘎作響的腳踏車,以及口袋裡的一張百元鈔票和數十個銅板。我想,如果人生可以選擇,在同一輪明月之下,或許他會更願意早年便馬革裹屍、戰死沙場。 我的父親,生不逢時,死,亦不得其所,一生,便這樣凋零了。此刻,也許在另一個時空裡,在沒有鄉愁的土壤,他正暢快淋漓,無怨無悔的存在著,偶而,幻化作一隻飛舞的蝶,為我捎來春天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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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