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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20 13:16:21瀏覽341|回應0|推薦2 | |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二日
七月十二日,星期天,我們決定帶德劭重遊他幼時最喜愛的夢幻海洋世界(Sea World),「糟了,小劭,我必須打電話給派特,因為海洋世界已超出呼叫器的範圍了。」那天清早,打電話去把派特吵醒。她總是和氣,並善解人意,她的聲音能使驚惶失措的人安靜下來。 「沒問題。妳只要每隔兩小時從海洋世界打個電話給我就可以了,讓德劭去海洋世界享受一下是很好的。」 帶德劭重遊海洋世界是一個絕妙的主意。從小他就對海中的哺乳動物著迷,每次去圖書館或書店,總是在海中哺乳動物的部門找到我小兒子。在所有的海洋哺乳動物中,德劭又對巨大而溫柔的殺人鯨有不尋常的喜愛。我想這都與這個夢幻海洋世界有關。 那天我們到達時已不早了,第一件事就是租一張輪椅給德劭坐。起初,他並不喜歡這主意,但很快地就放棄爭論,實際上他很開心有輪椅可坐。我想若沒有輪椅之助,他不可能玩得盡興。 那天我們並沒有去玩很多地方,因為我太害怕將德劭暴露於公共場所,每次排隊的隊伍長時我就緊張:每次有人咳嗽,我也緊張:我又擔心太陽太猛烈,風太強,我病中的孩子受不了。我也怕餐廳的食物不夠清潔衛生。我跑來跑去,一會兒去排長龍,一會兒又到該打電話給派特的時候了。 下午六時後,派特要我放輕鬆一點兒,不必再打電話給她了。聽了她的話,我好似肩脫重擔。我們終於能享受一下海洋世界之旅,因為人沒有像白天那麼多了。我們推著德劭進入夏姆露天看台將他安頓在中間位置,我永遠無法忘懷那晚德劭臉上歡樂興奮的神情。「哦,天哪,小芹,妳看他多快樂,我實在不敢相信他還是那麼愛夏姆」(註﹕一隻殺人鯨的名字。) 「媽,我也不能相信。媽,妳看看他的臉。我想我們該把夏姆還給他。」小芹向我央求。記得四年前,我要德劭放棄他的布娃娃鯨魚夏姆:夏姆是他擁有八年以上的玩具,已經滿髒的了,我告訴他年紀已太大不該再玩布娃娃了。他最後終於同意把玩具交給我。可是每天夜晚好像玩遊戲似的,他會偷回去抱著它入睡。這樣又拖了兩個月,最後我總算把夏姆永遠綁架了。 那晚,小芹和我趕到禮品店,為德劭買了一個小夏姆。我們是海洋世界紀念品零售店的最後兩個顧客。當德劭打開紙袋看到他的夏姆時,他突然尖叫起來「娃娃,娃娃……」在回家途中,他不停地又親又摟這隻又小又可愛的鯨魚,我知道我已把他的愛尋回,目前是他最需要幼時玩伴的時候。你可以看到他眼中閃出的星光,從那時起,德劭再也不讓他的「娃娃」離開他一步。 七個月以來,德劭一直需要配一副新眼鏡。我已注意到好幾個月了,他必須抬起下巴從眼鏡玻璃下方看東西。然而,他卻病得厲害,虛弱得無法赴驗光的約會,像配眼鏡或洗牙這類簡單的事對一個做化學治療的孩子而言都變得異常困難。德劭剛裝上矯正牙齒的牙套不久就突然診斷出他得了癌症。還記得去求他的矯型牙科醫生把牙套拿掉,我們才不必擔心任何細菌感染之類的事了。那個星期一,我終於能帶德劭去看一位驗光師為他眼睛驗了光,並選了一副好看的鏡框。我很高興自己能做一個正常母親為她正常孩子所做的事。我要德劭再成為一個正常的孩子。 七月十四日,星期二,是丹尼爾大夫要開始化學栓塞治療的日子。那天我較晚叫醒德劭,因為知道我只能餵他吃一餐。他剛吃完那一大餐,電話響了。 是派特打來的。「許太太,我們有一個肝臟可以給德劭,請妳儘快帶他過來。只帶你最需用的東西,但不要超過二十分鐘離開家。」派特的語調永遠那麼鎮靜:但我心跳得好像要從口中跑出來。我站起來幾秒鐘讓自己安靜下來,當告訴德說時,他十分驚愕。我曉得他要哭了,就告訴他:「小劭,別忘記他們告訴你這個肝可能會不適合,可能要弄好幾次。」德劭立刻心神鎮定下來,走回自己房間去換衣服。 「媽,我要妳在走前吃東西。妳知道我們到那邊以後,妳就沒機會吃了。」德劭思想周到地提醒我。 我抓了幾片餅乾放在一個塑膠袋裡,又丟了幾樣東西在化粧箱中。我為德劭帶了睡衣、內衣褲、牙刷和雜誌。我們在接到派特電話後二十分鐘上車。德劭用車上的行動電話打給爸爸和姊姊。當我開始背誦玫瑰經時,德劭打斷了我。 「媽,我要為捐贈器官者的家人禱告,現在對他們一定是很難過的時刻。」他如此建議著。我深深地為兒子敏銳的感受而感動。我也注意到他拿著夏姆在手中。 我們一到醫院,德劭立刻被選入四O三O號病房。不到一小時,他興奮地看到爸爸和姊姊都來了。立刻抽了三十五西西的血,為了要檢驗主要生理機能的徵兆,他被送到五樓去照 X光,有好多位醫生及外科醫生來給他檢查身體。 他的肝臟移植外科醫生豪沃大夫要德劭發問。 「我要知道到底有幾千根管子會接在我身上,又是從身體的哪一個部位接上去的?」德劭躺在床上間,豪沃大夫大笑起來。 「德劭,不是幾千根,沒有那麼多,你可能會有大約十根管子。」這位大個子的外科醫生慢慢地向德劭解說這些管子。 「我在開刀房會待幾小時?」德劭又問。豪沃大夫失告訴他可能九至十二小時。 「完全視情況而定。如果一切順利,就可以七至八小時完成手術。」 「如果你累了,怎麼辦?」每個人都大笑起來,但我曉得德劭是真的擔心這事。 「德劭,我們作外科醫生的睡眠時間很怪異的。我們是訓練有素來做這項工作的。你不用擔心我是否會在給你動手術時睡著了。」豪沃大夫是一位非常認真和藹的人,他並未取笑德劭,他要他的病人對他有信心。 「小劭,你還有沒有其它有關移植手術的問題﹖」我不要他失去發問的機會。 「沒有了。」德劭很有把握地說。 「你真的不要再知道多一些有關移植手術的事?」我催促著。 「不要,我想移植器官到一個人身上就和汽車換引擎差不多。你把一個引擎拿出來,再換上另一個引擎,對不對?」德劭望著豪沃大夫。我看得出德劭積極的態度讓豪沃大夫及四周的外科醫生都很開心。 「對!」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豪沃大夫輕拍德劭的肩膀後,就離去。 移植小組中的心理學醫生豪夫曼大夫也來看德劭。但德劭沒有什麼需要跟她談的,一整天,德劭不准進食。他就讓自己忙著看CNN及Discovery電視頻道。 晚上七時半,羅森邵大夫 及他的助理柯進大眾來告訴我們捐贈者的肝臟不夠好,不適於移植,我們可以回家了。 事實上,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我也很高興這次德劭沒有換肝。我看得出德劭也鬆懈下來。我實在為他難過,因為一整天他只吃了早上我為他預備的那一餐。丈夫帶我們全家到醫院附近一家很好的餐廳:除了德劭以外,我們都吃得很開心。他在餐桌上感到不舒服,無法在那麼多興奮事件後吃下昂貴的一餐。 那夜我們駕了三部車回家,剛到家才打開行李,電話響了,是丹尼爾大夫。他要我第二天帶德劭去做化學栓塞治療。經過一天的奔波,我沒心情再送德劭去做另一天的實驗,我要求他改至下星期。 兩天後,七月十六日,早上七點半電話響了,又是派特。「對,我們有一個肝可以給德劭,請立即此刻帶他到四樓來。」 我叫醒德劭,告訴他。 「又有了?」德劭睜大了雙眼。「好。」他那天早上非常、非常合作也很幫忙。我匆匆忙忙地整裝待發之際,德劭己坐在樓下聽小收音機中的路況報導。 「媽,四O五號及一O一號公路交叉處的路況很差,我會幫妳忙穿過那邊的。」兒子一直是我的副駕駛,因為他對地圖及導遊書很有興趣:從十四歲時,他就看地圖帶我和小芹去舊金山、蒙特利及弗萊斯諾參加德芹的鋼琴演奏比賽,我對他的認路的本事很有信心。他很鎮靜地,按照收音機中的指示帶我下高速公路,經過Sepulveda大道,再轉至日落大道,為了避開所有的交通擁塞路段。我們一路上為德劭禱告,也為捐贈者家屬禱告,只費時五十分鐘就到達醫院。 又抽了三十五西西的血,胸腔照X光,還有好多人為他做了各種的身體檢驗。然後他們告訴我們交涉失敗,捐贈者的家屬改變心意。醫生們不被允許討論發生了什麼事,我們也無從知曉是在進行哪一類的交涉。我們只是很高興德劭仍然擁有自己的肝,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到底哪一個方法對他最好。我很高興這次沒有把丈夫和女兒拖進來。兒子在一整天沒吃東西後,要吃一些通心粉,我們下午四點半離開醫院時,德劭捧著一碗心愛的通心粉在手中。 那個星期五,我替小芹的車買了兩個新胎,要她帶至輪胎公司換裝,我需要去拿德劭的新眼鏡,而且我自己的眼鏡也需要重配了。那天下午我按照保險公司的指示到Simi Velly的一個驗光師那兒去。在試戴不同的鏡框時,一位推銷員走過來間我:「妳是許太太嗎?妳 兒子在電話上,要和妳講話。」我從她手中拿起電話時差點昏倒。 「媽,我要妳知道我幫愛梅打電話給阿波羅輪胎公司了。」 「小劭,你沒事吧?醫院打電話來了嗎?」我緊張得沒有聽到德劭在說些什麼。 「不是的,不是的,媽,你聽著,姊不知道要怎麼跟輪胎公司的人說。妳曉得,就是爹地每次指示那些人要做的把輪胎交錯互換。而且妳知道姊害羞,所以你不會介意我打了電話給阿波羅輪胎公司,指示他們把前輪移到後輪位置,再把新胎裝在前輪位置吧,可以嗎?」 他在等我的同意。 他不知道的是我這做媽媽的也不懂什麼是輪胎的交錯互換。「哦,可以的,小劭。」我趕緊回答。「謝謝你打電話來。」我很高與他在那兒照顧我們。 「媽,對不起,我打擾妳了。再見。」他掛斷電話。 這一類事情常發生在我們身上,德劭是愛照顧小芹和我的大男人。小芹後來告訴我他如何照顧了她。由於小芹對車一竅不通,要她自己去輪胎公司讓她緊張得要命。因此,德劭列了一張清單給她,逐項列出她需要告訴修理人員之事項。當她到達輪胎公司時,她拿著弟弟寫的清單走向櫃台,還沒開口,那人就告訴她別擔心,她弟弟已經打通電話把所有需做的事都告訴他們了。為了他姊姊,德劭會不論何時、何地,是否發燒或疼痛都跳起來殺死任何小傢伙。為了我,家中任何大小事都是他的事。他會為我們在那兒,他也一直在那兒。 如果我闖了大禍,他會輕輕地搖頭說:「哦,媽,這件事必須告訴爸了。」他有說不盡的關懷與愛給我和小芹。我們在他眼中、在他心裡是兩位公主。 一個禮拜有兩個肝臟提供後,無論何時電話鈴響,我們都變得頗神經過敏的。星期六晚上,我們一起讀聖經分享意見,一起禱告後,德劭上床睡覺。我總算可以坐下來看「生活」雜誌時,電話響了。 「哦,天哪,別再來一次了。」我跳起來,跳得太快,以致小腳趾跘到運動腳踏車的橫槓。頓時痛澈心肺,我無法控制的嚎叫,丈夫和小芹聽了嚇得半死地跑過來。當我睜開眼看自己的腳趾時,小趾頭向外彎,小芹開始哭起來。我可憐的丈夫整個人都嚇呆了,「哦,天哪,妳的腳趾頭斷了!」 「沒有,我沒有,我大概只是踢歪了。」 我迫切地想讓自己相信那是很容易弄好的,我試著把腳趾彎回去。那時才真正發覺自己的腳趾是斷了。 「馬上帶我去醫院。」我想哭但卻需假裝沒事似的,因為丈夫和女兒的樣子比我更痛苦。我們留德劭一人在家睡覺,到醫院時大約半夜十二點半。那天早上西湖醫院急診室的醫生給我的腳趾照了兩張X光,並為我打了一針,把腳趾推回去,再用膠布貼起來,我必須穿一個多月的厚橡皮拖鞋。 經過一個驚心動魄的週末,我穿著一隻橡皮拖鞋帶德劭至肝移植診所做每星期一的例行檢查。每星期一在辜森大樓六樓的候診室中坐滿了許多接受過移植手術的病人在等候他們的醫生。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一個裝著各式各樣藥的袋子,德劭和我在那兒認識了許多朋友。聽到他們的經歷,對我的幫助很大。大半時間德劭沈迷於他的Game Boy遊戲,我卻對結識不同的人物特別有興趣。 記得一位二十四歲叫戴安娜的女孩與我分享她不尋常的經歷:她若一年前沒有換肝,她會死掉。另一位五十歲叫查理的工程師,十二個月前換肝時,已進入昏迷不醒的狀態。查理三個月前才帶家人去黃石公園遊玩,他叫我不要擔心移植手術。「德劭會很好,他會知道如何帶著藥物來過日子的。」這是與做化學治療完全不同的經驗。在這個房間裡,每一件事都是活生生的,而在化學治療的那層樓中,卻都是為生存奮鬥。我開始為德劭有活下去的機會而興奮。 在診所裡,德劭會由他的肝臟醫生檢查。蘇菲亞,一位營養養家,她會量德劭的體重及皮下脂肪,會提醒德劭在動大手術前需要增加一些體重。柯進大夫---和羅森邵大夫一起工作的菲律賓人,會抽十西西的血去檢查德劭血液中的化學成分及血球數目。外科醫生(心理醫生及社會工作人員時常都會在那兒。只要一踏進診所,就再也沒有任何隱私權了。德劭會被羅森邵大夫的整組人包圍。在那房間中不論進行任何事,每個人都可看見、可聽到﹕另一方面來說,我很慶幸不是小芹躺在檢驗檯上,每個人盯著她看,她寧願去死。 那天下午,我必須準備次日早晨帶德劭去南加州大學做化學栓塞治療的事。我按照丹尼爾大夫的指示到藥房去買了一瓶Fleet,我應該中午給德劭喝半瓶,午夜再喝剩下的半瓶。 德劭中午喝下半瓶但不能容納住,因此我必須再去買一瓶,以免午夜又舊事重演。 「我可不可以去看電影,『Honey, I Blew Up the Kids?』」德劭問。我不認為這 是個好主意,因為第二天他就得去醫院。可是小芹認為這是最棒的主意,因為德劭不能吃晚餐,又擔心半夜要喝Fleet。 「電影絕對有幫助。」她堅持著。那天晚上小芹帶弟弟去看那都滑稽片。午夜時,我開始要德劭喝Fleet。他啜了一小口,就又作嘔。我要他再試一次,結果他吐了,沒多久一整瓶Fleet就沒了,我們必須趕快跑去再買一瓶回來。德劭開始對去做化學栓塞治療這個主意感到非常沮喪。 「為什麼我一定要做這笨玩意兒?為什麼我不能吞藥丸?」那時將近清晨二時,德劭還不停地啜泣。不知為何,他做過化學治療後,就不再能喝液狀的藥物了。 「小劭,你知道,他們需要你的消化系統完全乾淨,明天才能進行治療程序。別跟我辯了,趕快喝下去。」我已累得沒有心情再聽他討價還價了。 「妳也沒有把握我明天會去做丹尼爾大夫的治療。」他看一眼牆上的鐘,然後說:但是「還有三個半小時」。我想兒子已經有點不可理喻了。 看到兒子的樣子實在可憐。最後我們總算把他的腦子定在積極的一面,讓他把藥喝下去而不吐出來。清晨三時我吻他說晚安時,他還在嗆著。 我疲累得一上床就睡著了。清晨四時,電話鈴響了,「哦,天哪,一定是派特,一定是有肝給小劭了。」我從床上眺起來,拿起電話。 「許太太,是我,派特。我們有一個肝給德劭了。請妳儘快帶他過來。」我覺得好像在做夢,一定是在做夢。(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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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