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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19 13:30:21瀏覽296|回應0|推薦4 | |
一九九二年六月九日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五點半,我才被允許去小兒科加護病房看望德劭。他的雙眼緊閉但卻一直想把固定插入鼻孔管子的膠布扯掉。人工呼吸器在他身邊,有一個綠色大塑膠裝置貼在他的口部,他不能說話。我剛用手碰到他的頭,他就立刻睜開眼,開始打手勢。他不停地指及著自己的左面頰,我猜了幾次都沒猜對,最後他在我手心拼出「kiss」。 「當然啦!」我在他左面頰上吻一下。他笑了,然後他要知道為什麼左臂比較重。我發現那是因為有一條抽血液中氣體的管子。有了這條管子和蓋子,護士可以隨時抽出血液中的氣體,不需要經過動脈了。當德劭剛出生時,由於他的血中氣體,總要費時二至四小時才能找到他的動脈血管。記得每次護士在找他的動脈血管時,他總是尖叫著,「只能十秒鐘!一、二、三、四、五…….十,停!」他的尖叫聲每每刺穿我的心,好像滿身是血似的。 在他能繼續發問之前,德劭又跌入夢鄉。我知道他仍在麻藥的影響下。他們告訴我韋爾博大夫前一晚從他的右肺中抽出三千八百西西的水。胸管裝在德劭右腰上,是一根直徑八分之三吋的管子,連著一條直徑八分之五吋的柔軟易彎的管子,再接到一個透明的盒子上,有了這個裝置,德劭右肺中的積水會不斷地抽入這個12〞×16〞×2-1/2的「肺積水抽空」盒子。在醫生們巡視病房前,他們要我離開。 大約早上十時左右,琳達,一位遊戲治療師,來找我去,因為德劭又在發號令了。當我到達加護病房時,發現德劭差不多已經得到所有問題的答案了,因為他把問題都寫在一張粉紅色的紙上。 「我的聲音呢?」 「數目多少?」他大約是想知道自己的體溫或脈博多少。 「你就是要拔掉我的管子的人嗎?」 「我從六歲就開始做這個檢驗了。」他大概是指呼吸測驗。 「這是我的新塑膠導管嗎?」 「我要握住一個人的手。」這一定是他們要拔掉他的呼吸管時寫的。我知道,他說服了醫生在九時左右拔掉呼吸管子。我一到那兒,他就問我,「我什麼時候可以吃東西?為什麼我視線模糊不清?」 「媽,在這兒陪我!」德劭從未喜歡小兒科加護病房,因為那是一個大通間。大部分的病患都很年幼,有好些嬰兒整夜哭叫不停,對一個十七歲的大孩子在這種情況下,是很難入睡的。況且那裡只有兩台電視機,懸掛在兩個相對角落。病人無法控制電視節目。 六月十日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也是德劭待在小兒科加護病房的第二天。當我早上七時到達時,發現他在痛苦地呻吟。 「你有沒有按PCA機的鈕?」我知道有一個由病人自己控制止痛劑的PCA機連在德劭的塑膠導管上。德劭對何時給自己一劑嗎啡很在行。 「不,我要在被藥擊昏前見到妳。」德劭虛弱地告訴我。我被他的話深深感動。在他開始告訴我任何事前,他要求給他一個吻,等他滿意後,他才按鈕給自己一劑嗎啡。有時,我真希望他沒有如此可愛。他與小兒科加護病房的護士們相處得並不十分融洽,因為他認為她們太跋扈。由於他的情況已好轉,那天我就把大部分的護理工作接過來。下午三點半以後,德劭就被移回自己的私人病房。 我的兒子與癌相抗時最偉大的一點,就是他積極的態度及即使在他生命中最惡劣的時候。不論他的肝給他任何劇烈的疼痛,或化學治療引起的副作用,他總是能在痛苦停止的那一分鐘,立刻轉回積極的態度。也可能因疼痛而睡一早上,但只要痛開始消退,他就會坐起來欣賞他的「公元兩千年後」(Beyond 2000)節目,他每天過一小時算一小時,過一天算一天。他從不讓自己為「假如」或「可能」擔憂。只有幾次當他的生理情況變得不堪忍受時,他會憂愁。多半時候,他只說:「媽,別擔心,要快樂!」。 記得那天下午,我的老朋友麥可和妻子貝莉從紐約來看望德劭。德劭剛從小兒科加護病房送回自己的病房。那天早上很艱苦,他睡了很久。當他們來時,他正熟睡。顯然地,他們可以從德劭的外表看出改變,我也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到悲傷的神情。 德劭醒來時,我可以察覺到他的疼痛已消退,他的體溫可能也降低了,因為他已恢復一向的積極、快樂的情緒。 「媽,再過兩小時,第三十三台會有一個很棒的節目,有關日漸消失的雨林。」他看了一下手錶,「要跟我一起欣賞嗎?」他抬眼看著我們。 貝莉多年來關節有毛病,不久前才住過院。她告訴德劭她的經歷,德劭很興奮,因為他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群有關水壓系統人工關節的報導。他把所知資料告訴貝莉,並答應將那份報導寫一份給她。德劭也把他的胸管及塑膠導管給我的朋友看,並告訴他們有關化學治療的每一件事。那天下午,德劭午睡醒來後,我們那間小病房充滿非常快樂及正面的氣氛。 當朋友們告別時,他們一臉歡愉。「德劭,等你好一些時,到紐約來看我們。」 赫維茲醫師決定在那天午夜十二時開始德劭的第六次化學治療。德劭那時仍在外科手術後的痛苦中。化學治療一開始,所有的藥瓶都懸掛起來,我發覺從他肺中抽出的積水也多起來。三個月之久,液體累積在德劭的肺中,那時他有一瓶接一瓶的抗生素注入體內,而他又躺在床上。這時藥水一開始經由塑膠導管注入體內,從他胸管抽出的積水由每小時十西西增加至每小時二十西西。我開始思索這些事實之間的關係。 有了這個抽肺積水的盒子連在身上,德劭要上廁所就非常困難了。次日下午,他的體溫上升到華氏一○四度。抗生素及Cefuroxime。再一次加入了他I.V.管。除了呼吸治療外,德劭還需要用氧氣。 「親愛的主耶穌,求您眷顧德劭。」我不斷地向主呼求,而丈夫常在德劭不注意時在他身上畫十字。那天下午,我們接到醫院肝移植協調人員之一,派翠西亞福克的電話。 「許太太,我們已決定把德劭放入肝移植病患名單上。」派翠西亞要我們首先考慮這個機會。她也要知道德劭從死者身上取得器官的看法。她留給我們許多有關移植的小冊子,並要我們次日在舒曼樓與羅森邵大夫會面。 我無法形容自己對這消息最初的反應,好像在幽暗的夜晚見到的第一線曙光:又好像德劭可怕疾病的「希望」及主耶穌給的「回答」。不過今年稍早德劭住院時,我在讀者文摘上看到一篇文章,是一位東岸的記者寫的,有關他自己肝移植手術的文章。他對整個事件的經歷是正面的:但是在文章的後面,主編記述作者在肝移植後兩年半逝世。當時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因此把肝移植的想法擱置一旁。現在這事重新放在我們面前,而且直接與兒子的生命相關。丈夫和我仔細研看所有的小冊子,並在小芹給德劭講述大學生涯時,作了長時間的商討。 星期五早餐時,我向兒子詢問有關肝移植手術。我要知道他對接受死者器官真正的感受如何。 「媽,當然是從死了的人身上取下來的。妳認為活人會將他的肝給我嗎?媽,重要的是他們給我的器官是活的。」德劭指出這點。 慢慢地,他開始向我述說一部他上生物課時觀賞的影片。影片中敘述一個四口之家在加州遇到車禍,嬰兒喪生,因此那位做母親的決定將自己孩子的心臟捐給一位瀕臨死亡邊緣需要換心的嬰孩。德劭告訴我一般原則下捐贈器官的家庭不允許知道接受捐贈的人是誰。然而經過許多協調,這個在加州捐贈心臟的家人終於與在弗羅里達州接受捐贈的家人相會。「媽,那是好快樂的箏。當那位加州的母親終於見到了那位擁有她孩子心臟的男孩,真的開心極了。」當德劭告訴我這動人的故事時,他的眼睛是紅的。 「媽,我已經決定如果我死了,我要把所有器官都捐出來給需要的人。」德劭用他天真無邪的雙眼熱情地看著我。我要捐出我的心臟、我的肝、我的腎臟:只有角膜和皮膚要留下,因為我想我會需要用它們。 「姊姊常說我怪異,我想我是怪。有時我想當我死時我的靈魂會離開身體,我就會想要飛到接受我器官的人那兒去,看看他或她是怎麼樣的人,他或她又有什麼樣的家庭。」他繼績說:「媽,妳不認為看到我的器官能讓另一個家庭完全改觀是一件很棒的事嗎?」在我能止住他的幻夢前,他又問了我一些問題。 「可是,媽,現在我的肝有癌細胞,我想他們不再能接受我的器官。如果我把角膜和皮膚捐出來,妳認為他們會接受嗎?反正也沒有很多人捐贈這一類器官的。妳認為他們會不會接受一個癌症病患的角膜和皮膚?」在我避免去看兒子質疑的眼光時,我開始啜泣。 「德劭,我不敢相信這種事會出現在你腦海中,我們不要再談什麼器官、皮膚、角膜,好不?」我唯一想要做的是緊緊地抱住我珍貴的孩子。 「媽,我甚至想過火化的事,因為燒成灰總比讓蟲把我吃掉好多了。」現在我完全崩潰了。我在想我們是怎麼開始談到這些的?「媽,請別哭,我只是告訴妳我的想法,因為妳是一位非常認真的人。」德劭緩慢虛弱地向我解釋他心底深處的思想時,他的眼淚盈眶。 那天晚上,羅森邵大夫告訴我們,經過六個月各種的檢驗,除了德劭的肝以外,他們在 他身上找不到任何癌細胞,德劭如今已在全國等候肝移植的名單上。他也要我們知道等待合適的器官是費時的。因為德劭的血型是O型,這是最熱門的血型,需求量也高,可能等一個月、兩個月、六個月,或一年。他要我們警覺一件事實,就是在等待期間,若德劭的癌細胞握散到身體任何部位,就不會有移植手術。羅森邵大夫也要我們帶德劭去找南加州大學的丹尼爾大夫,給德劭在移植前做一個新的治療。 在會談後,派翠西亞給我一個呼叫器,我需隨時帶在身邊。只要呼叫器一響,我就應立刻撥電話---八五五二六四一。從那日起,這個西達賽奈醫院肝移植的電話號碼就深印在我腦海中。(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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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