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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06 01:13:14瀏覽383|回應1|推薦6 | |
2010, Seattle 黃昏 ★雨僧 Ellen S. Chou 很多年前看過一個電視訪問節目﹐一位受訪的導演敘述當初在紐約拍電影時需要一片日落沙灘的景象﹐可是限於經費﹐沒法派一組外景隊到美西海灘去拍實景﹐於是有人出了個天才好主意﹐只要在紐約拍日出影片﹐然後倒過來放就一切 OK 啦! 這個主意人人稱好。 沒想到試片的時候發現﹐那一段影片效果奇妙極了﹐所有的海鳥都在倒退著飛! 李商隱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假如夕陽西下之前都不叫「黃昏」﹐那麼天黑之前那一段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就實在太短暫了! 能不珍惜? 不過﹐從我檔案裡幾張照片和網路搜尋到的千百張日落風景相比對﹐我發現每個黃昏日落都與千萬種其他的因素相關連﹐我的黃昏﹐不是每個人的黃昏﹐也不是幾個月前我見到的那一個黃昏﹐更不是李商隱的黃昏! 1998﹐小手術後在密蘇里家中養病的黃昏﹕ 搬到這片夢幻似的鄉居已經十年了﹐一直都早出晚歸地工作﹐我倒是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從來沒有抱怨也沒有後悔﹐只是孩子的爸爸常常懷著歉意﹐讓我總是埋身在餐館廚房裡﹐沒能享受家園中美好的黃昏。 機會終於來了! 摘除膽囊的手術﹐讓我狠狠地在家休養了五天﹐伴著我的是森林裡的黃昏。 拜醫學進步之賜﹐如今的膽囊摘除手術已經不用住院﹐不過我的手術排在下午﹐所以勉強留在醫院觀察一晚。由於平日很少吃藥的關係﹐我對麻醉劑特別敏感﹐加上病房護士又在點滴管中加注了止痛藥﹐空肚子躺在病床上竟抖來抖去﹐像犯了毒癮似的﹐急切盼望著早早回家休養。 還好﹐大盆小盆的玫瑰花和慰問卡﹐及時在出院手續辦妥前送到。按醫院規定﹐病人必須由護士以輪椅推到大門口看著順利上車為止。幾番折騰﹐回到家已是向晚時分﹐雞湯早就熬得芳香撲鼻﹐兒子又給加了一些麵條﹐正好補充體力。雞湯是全世界最佳的治病補藥﹐信哉! 落地窗外﹐選擇在我家做窩的一對紅雀﹐親親熱熱地孵著一個鳥蛋﹐牠們就知道家裡的人平時都外出工作不會打擾牠們﹐頗有喧賓奪主之勢。樹上青綠的小蘋果開始染紅﹐林中的鹿群不久就會聞香而至大快朵頤。落日透過樹叢留下滿院長長的樹影… 通常﹐我都是早晨先開車到餐館做準備工作﹐在晨光中駛過石橋州立公園﹐這也是一天之中唯一接觸到柴米油鹽以外的風景。餐館打烊及清潔總拖到深夜﹐所以﹐這五個黃昏對我來說真是異常珍貴! 1994﹐羅馬山上的一個夏日黃昏﹕ 這是兩個人大學時代的願望。 直到畢業三十年才有歐遊之行。 畢竟﹐我們還是來了! 之前每個暑假都帶著孩子們到處玩﹐隨著他們年齡和智慧的增長﹐旅行的目標漸漸從遊樂場轉換到世界文化之旅。歐遊一延再延﹐就為等他們都上了大學和中學﹐能夠欣賞人文風采時再帶他們來。 距離夢境好遙遠的地方﹐孩子們不會懂的。 爸媽像他們這個年齡根本不敢想像有一天能在聖彼得大教堂欣賞到米開郎基羅的哀傷聖母雕像 Pieta ﹐還在 Tivoli 山莊賞花﹑一邊聽著藝人美妙的歌聲一邊吃大餐! 金色的陽光在杯盤間移動﹐映在兒女們的臉上﹐他們的老爸笑容裡洋溢著滿足﹐暮靄籠罩了山下的平原﹐回程的巴士上﹐導遊繼續唸唸叨叨地講古﹐我不記得喝了酒﹐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沉沉的醉意。 1983﹐基隆老家的黃昏 在美國出生﹐四歲半的小兒子第一次回姥姥家﹐在院子裡跟外祖父玩得高興。 吃完晚飯辭出的時候﹐每個人都抱抱。 當疼愛我的爸爸抱著我的時候竟忍不住哭了! 我一輩子都沒見過爸爸掉眼淚。 分別﹐好難! 1973﹐台北某一個黃昏﹕ 難得抽空﹐兩人買了電影票﹐距開演還有點時間﹐就順著電影街西行﹐爬上正在構工中的河堤﹐一邊啃著兩元一支的紅荳冰﹐一邊欣賞那又大又圓﹑昏昏紅紅的落日。 我們並不是最先到堤上來的情侶﹐繼我們而來的仍不乏其人﹐但我們卻陶醉在另外一個境界裡﹔已婚﹐都愛孩子﹐正期待著第二個孩子出世。 隔著河面﹐橋下那片沙地原是蘆筍田﹐多年前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曾依偎在沙上賞月﹐當時所編織的夢﹐如今正一步步在實現。不知道今天在河堤上的情侶們﹐多年後是否能有幸像我們一樣重溫此情此景。 去年初冬﹐晴兒滿五個月﹐剛剛坐穩﹐我們帶她到新公園拍照﹐經過以前談心的椅子﹐彼此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現在那張椅子已被年輕的情侶佔據﹐我們卻尿片﹑奶瓶﹑開水﹐提了一大包﹐享受戀愛的甜果蜜實。 一位從事寫作多年的著名女作家對我說﹕ 「我從不把孩子帶進作品」。我遠不如她的瀟灑﹐孩子改變了我整個的生活結構﹐而生活和作品常是牢牢相糾纏的。另一位初作母親的作家卻和她相反﹐見了面第一句話就是問我給孩子種荳了沒有﹐而且解釋說﹕ 「現在我見了人就談孩子。」 「我也一樣啊!」 我們愉快地交換著做母親的這份心情﹕當做了母親的時候﹐才發現原以為世界上最普通﹑最平凡的一件事﹐竟然是這麼新鮮﹑這麼艱鉅﹑這麼點滴在心! 先生和我都愛孩子﹐這樣溜出來看電影的時候並不多﹐自從晴兒來了﹐我們喜歡每天下了班早早回家抱她﹑陪她玩﹐假期帶她到處跑﹐彷彿是晴兒在教育我們如何為人父母。記得杜鵑初開的時候﹐我們興沖沖冒著寒風帶她去看馬來貘﹐當時她還不懂得要看熱鬧﹐結果是我們這兩個老兒童假藉孩子的名義逛了一趟動物園。 孩子沒來以前﹐家裡處處保持得乾乾淨淨﹐秩序井然﹐連他的襯衣﹑內褲﹑襪子﹑手帕都整整齊齊地分類放在固定的地方﹐孩子來了以後﹐這個家才真正有了家的味道﹐平日孩子的衣物都放在一個大紙箱裡﹐他現在已習慣於到尿片堆裡去找「另一隻襪子」了! 原版的交響樂唱片都束諸高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錄音機﹐隨時捕捉孩子的聲音﹐她的哭﹑她的笑﹑她發出的簡單音階﹐都彌足珍貴。 在河堤上﹐我們已不必戰戰兢兢地像初戀情人般去猜測對方的心意﹐我們常常驚訝於婚姻的妙跡﹐竟能使兩個人相知如此之深。現在我們有了家﹐在家裡彼此親愛﹐到了街上﹐便顯得不如情侶那麼纏綿﹐取而代之的﹐是彼此自然真切的關懷。我們談家計的時候比較少﹐因為兩個人都不善理財﹐其實﹐也不是真的不「善」理財﹐只是都沒心思去理它! 常常是領了厚厚一疊鈔票時就信手花去﹐三五天之後其中的一個會大叫﹕「怎麼只剩這幾張了?」 兩人只得節衣縮食地等待下一筆收入。 談理想的時候也不多﹐似乎該計劃的早已計劃好了﹐該鼓勵的也都盡在不言中﹐剩下的﹐只是踏踏實實地去踐履。偶而閒下來﹐我們就談談天﹐而談天的內容又離不了孩子﹐孩子長了一顆痱子﹑跌了一跤﹑發了一個新的音階﹑表現了一個新的情態﹐都深深地陶醉著我們﹐即使已經反覆說過好幾遍了﹐兩人仍是津津樂道。 有時﹐我們也交換對某一篇文章的觀感﹐或報告一天所經歷的趣事﹐我們是同班同學﹐興趣相同﹐工作的性質也相近﹐所以我們很談得來。 記得我們訂婚以後﹐一位好友在賀卡上寫下她的經驗﹕「在人生的旅途中﹐兩個人一同走﹐要比一個人獨行來得有趣味多了!」結婚以後﹐我們更品味出她話中的深意。 當我為第二天教英文準備功課時﹐常把他抓在旁邊當字典﹐既省時又省事。他翻譯文章時就把我拉在身邊當繕寫員﹐他說我的字比他寫的好﹐有時我自作主張更改他的文句﹐事後他總是讚賞有加﹐還譽我為「點睛」之筆。 很自然的﹐為人之妻就得兼十八樣差事﹐包括擦皮帶銅環及開夜車給他抄寫﹑打字﹐並得供應熱茶及肉絲麵。不過也並非完全施而不受﹐有時深夜採訪交完稿回來﹐天下著雨﹐公路局車子還沒到站就看見他撐傘佇立在雨中引頸盼望﹐褲管淋濕的程度透露了等候的時間。有時天氣好﹐他下了班給孩子洗個澡﹐抱到巷口給我打電話﹐小女兒被他百般呵逗才喊出一聲「媽」﹐已經使我在電話另一端握筆不能自勝。 我們並不是從不吵架的﹐有幾次我把他觸怒﹐兩腳高跳﹐暴氣地套上長褲奪門而出﹐等他在外面散散步氣消了就回來﹐這時﹐我再如何數落他﹑如何不講理﹐他也不再生氣。當時究竟為了什麼﹐誰也不曾計較﹐大概多半是我先誣賴他。不過﹐誰也不記得那麼多﹐但在生活中﹐這些像生薑﹑蔥花似的小點綴﹐在烹調過程裡竟是提味聖品呢! 昨晚上﹐不記得為了什麼﹐我還氣得流下眼淚。但他伸過一隻胳膊讓我枕著﹐又使我安然入睡。 夕陽已經隱沒在山後﹐我們同時愛上了今晚的落日和紅荳冰棒﹐幾乎誤了看電影。 有時候﹐在台北常苦於無處可去﹐倒不是怕花錢﹐只是五百元一杯的咖啡也不見得能喝出這般的情趣。 2009, Seattle 2010, Seatt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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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