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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棣(遺著)-----《鯨兒》第十八章 肝的排斥
2010/10/26 03:19:51瀏覽515|回應0|推薦5
第十八章 肝的排斥

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一日至九月九曰

八月二十一日,正好德劭肝臟移植後一個月,醫生打電話來,要我帶德劭到醫院去做組織切片檢查(liopsy)。他們說德劭肝酵素的數目比前次驗血的數目幾乎增加了一倍。因此預防性的肝組織切片檢查是必須的,以便排除排斥現象。

對任何人而言,做肝組織切片檢查都不是件舒服的事。首先,肝臟是佈滿血管柔軟的器官。戳一根針進入肝臟,有內出血的危險:其次,看著人把一根六、七吋長的針穿入肋旁是挺恐怖的。

小芹和我大約早晨八時左右帶德劭到醫院。他的兩位醫生都已在等他。他們向他保證會給他上麻藥,讓他不感到痛。他們也告訴他肝臟上沒有很多神經,所以這個程序不會很痛。令人欣慰的是移植手術後,德劭變得成熟多了,也對他的醫生有足夠的信賴。他沒像以前那樣地講價還價。我自願到外邊等,以便讓這些專家在兒子身上好好的做。由於小芹在醫院工作,又穿著實驗室的外套,她被允許留在室內陪德劭。

「誰要為我做組織切片檢查?」我站在德劭病房外聽到他這樣問。

「當然是柯進大夫,他必須學。」羅森邵大夫回答道。

「德劭,這是你第一次做組織切片檢查嗎?我也是第一次!」柯進大夫喜歡跟德別開玩笑。

「我不要做任何人的天竺鼠試驗品。」

「天竺鼠?德劭,你從沒聽說過我是對待天竺鼠最好的醫生嗎?」其他的醫生大笑起來。

我很高與德劭把他的懼怕說出來,因為我也有同感。我焦慮地等待,然後聽到德劭大聲的要求:「別忘了給我 Demerol麻醉藥!」

「還不要動手……..我還不睏……..等一下……..等一下,等我睡著了再弄。」

「不行,德劭,你不能看。相信我,好,德劭……..你表現得很好。」

過了一會兒,我不能再聽到任何笑話。一切平靜,我知道德劭的麻藥已生效了。我鬆懈下來,知道兒子不會感覺到任何痛苦,我終於可以去看他。他睏倦得不能跟我說話。後來他告訴我柯進大夫第一針沒有戳到,但第二次戳到了。對德劭而言,戳到正確的位置是非常重要的。針必須從頭根肋骨中間插入適當的深度才能達到肝臟的位置。德劭必須向右側臥大約六小時,以便壓住針穿孔的部位。兩、三小時後,他開始每次啜吸一小口水。我很高興這事過去了。從那小小的組織切片上,病理學家可以判斷德劭的肝是否有排斥現象。那天下午,醫生告訴我們德劭為非排斥,因為他的白血球數目正常,他可以回家了。

九月二日,德劭又被叫回醫院做第二次組織切片檢查。我記得幾乎每一位肝移植病人都說他們在移植手術後做過數不清的組織切片檢查。對所有的移植病人來說,這是例行公事,因此,我們並沒有很失望。可是這回,羅森邵大夫給德劭打了一針一公克的Solu-Medrol,因為他的切片檢查顯示出輕微的排斥現象。一公克的Solu-Medrol等於一千毫克口服的Prednisone,這是對付排斥的標準做法。

四天後,做了第三次的組織切片檢查。醫生告訴我們德劭的排斥現象增加了。他接受了三天Solu-Medrol強烈治療,回家增加Prednosone的服用量。醫生用Solu-Medrol及Prednosone來抑制德運的免疫系統,以便他的殺菌細胞不再攻擊他的新器官。一般而言,這是一種簡單的治療法,然而對德劭這樣一個已宣佈為肝癌病患的人卻是危險的事,因為Prednosone及Solu-Medrol這兩種藥都能增加癌細胞的生長。即使德劭的移植手術應該已將他體內的癌細胞清除乾淨,我們每次在Prednosone服用量增加時仍然擔心。

九月二十五日,羅森邵大夫指示給德劭作掃描及磁場影片。他們考慮給德運作少量的化學藥物治療,做為防止癌細胞再滋生的治療法。那天實在為兒子因為這些檢驗不准吃東西而感到難過。我買了他最喜歡的通心粉及甜甜圈(Donuts)來彌補他那天的損失。我本想打電話給醫生問檢驗結果,但卻開車帶他回家,一路想著「為什麼在生命如此短暫時要自尋煩惱?」

三天後,德劭和我回到肝臟診所。當那些比我們晚來的人被先叫進去檢查時,我開始感到不自在。等所有人都離去,我們才被叫進去。德劭一躺上檢驗檯,柯進大夫就從他的塑膠導管中抽血。我聽到醫生告訴他:「德劭,你的癌細胞轉移到肺為了。我們要立刻給你開始化學藥物治療。」

「你在說什麼﹖柯進大夫。」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我驚愕得不能控制自己的聲音。「你剛才說德劭的肺怎麼樣了?」

「我剛才說他的癌細胞已轉到肺部去了。」柯進大夫的聲音仍然毫無感情。我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由於柯進大夫沒有任何悲哀的神情,這不可能是真的,他可能在說別的事。

「柯進大夫,你是告訴我德劭的癌細胞又回來了?」我這次間他時已嚇得半死,兒子的神情僵在那兒。

「是的,我在告訴妳德劭的癌細胞轉移到肺部了。」柯進大夫慢慢地重複一遍他的話。

「不可能是真的,你一定弄錯了﹗」
「沒有,許太太,沒有錯。德劭的掃描顯示他的肺都有腫瘤。」柯進大夫繼續用單調的語氣說。

「我不相信!你一定弄錯了﹗」柯進大夫看起來那麼冷靜,讓我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我拒絕相信他的話。

「許太太,如果妳還記得,我們曾經告訴過你們癌細胞轉移的可能性。我們在德劭的掃描上看到肺上有好幾個腫瘤。」

「我不相信。你在我兒子面前告訴我這些,我就是不能相信你會對我們如此做。」我徹底地痛哭。

「許太太,德劭已不是小孩子了,他應該知道。我們現在必須給他更多化學藥物治療。」突然間我感到反胃。我發現自己和德劭變成所有注意力的中心,他的醫生大聲地向每個人宣佈他的悲劇。我不懂為什麼這個情況會如此不加體恤地處理。在心理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柯進大夫在所有的護士及其他的小組成員面前告訴我們這個可怕的消息,他期望我們做什麼?他期望德劭如何反應?他認為德劭能承受多少?他知不知道德劭仍是個孩子?甚至他是否能瞭解要有多少勇氣及盼望才能使德劭經過一次移植手術﹖

「媽,沒關係。」我聽到德劭平靜的聲音,才察覺為了他我必須自制下來。他可能已嚇得半死,然而卻不能像我一樣的表現,因為他是個大男人,他要照顧我,他不應該像我一樣崩潰。

「許太太,我們一直這樣告訴妳,德劭年紀已經夠大,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柯進大夫繼續他冰冷理性的解釋。

最後在幫德劭將襯衫塞入褲子時,我要求他別打攪我們。那時我並不是德劭的好媽媽,因為我感到生氣及驚愕。我想抓住一個人告訴我不要緊。我沒有勇氣面對德劭,並告訴他「不要緊,我們再次與癌相抗。」不知怎麼地我們設法走回車內,當德劭開始在車中選他的藥Cyclosporine時,他終於失掉「大男人」的氣慨,痛哭起來。我一直抱著他在懷裡。

「小劭,我答應你,我們再一起與癌相抗。」我不知如何地設法向他說完這話,然後緊握方向盤,淚眼矇矇地試著找尋回家的路。當車經過加州大學時,德劭突然要求去探望德芹。雖然已告訴他小芹可能不會在她房間內,但卻不忍對他說「不」。他告訴我小芹在不在都無所謂,他所要做的只是要把她的綽號寫滿在她房門上,讓每個人都可以取笑她。

出乎意料之外的,德芹在她房間內。小劭非常愛姊姊,只顧著逗她高興。她甚至沒察覺到有任何不對勁兒,一直到德劭興奮與快樂的神情引出我的眼淚後,我才告訴她。兩個孩子相擁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德劭又繼續逗小芹。等我們離開德芹後,我注意到兒子的改變,他又是一條硬漢,他要照顧我們。

那天下午「許個願」基金會的波拉來電話,說她要過來與德劭面談。她到達時,德劭正在後院建造一架F-16飛機。她要我簽一些文件,以便進行德劭去參觀「空軍一號」的願望。那一天我實在非常想要德劭的美夢成真,我很感激波拉的來訪。德劭出奇地安靜,但我看得出她的來訪給他臉上帶來了微笑。

那天在晚餐時,丈夫和我都強忍淚水,食不下嚥。可是德劭卻能完全轉換心情,他看起來如往常一樣地享受晚餐及六點鐘的新聞報導。

九月二十九日那天,丈夫和我帶著德劭一起去與他的腫瘤醫師及肝臟醫師會晤。赫維茲大夫一向是一位非常積極的人,與她交談能使人對生活之展望變為有盼望。她建議重新為德劭開始為RegimeA的化學藥物治療。德劭坐在一起開會,因為他要知道醫生說些什麼。經過以前的研討,我們知道RegimeA的療程不會太抑制德劭Alpha Feto蛋白質的數目。註﹕Alpha Feto蛋白質是對癌細胞作記號之物,可以幫助醫生精確計算德劭癌細胞的數目。赫維茲大夫認為由於移植手術才做完兩個月,最好先開始做比較溫和的化學藥物治療。她認為時間的安排很重要,並慫恿我們當夜開始第七次的化學治療,我們同意了。在那次會晤中,第一次提到了Stem Cell的移植手術。他們告訴我們Stem Cell移植手術是骨髓移植的一種方式。摩斯大夫(Dr. Moss)認為這會是德劭的一個機會。

接下來的五天,德劭在醫院中接受。Cisplatin 5-FU及Vancristin的注入。這次治療關係到他所有的肝臟醫師及腫瘤醫師。每天肝臟移植小組都會來看他並決定給他多少Cyclosporine。唯一不同的是一些醫院行政人員似乎給一種消極態度籠罩住了。

「德劭現在的情況很惡劣,妳應該面對現實。」一位肝臟小組的社會工作人員這樣告訴「我們要妳知道德劭肝癌細胞轉移後的生存機會渺茫。妳應該帶他去旅行,和他一起享受一些有限但有品質的時光。」我一整天就是聽到這一類的談話。

「我們只是要妳知道只要妳需要時講一聲,我們就來幫忙。」

不論何時只要聽到這種話,即使我察覺到他們的出發點都是好的,我仍感到憤慨及痛苦,我會快快地走開,試著將他們留在我受傷心上之皺紋撫平。當丈夫和女兒打電話來時,我告訴他們,他們會用他們的肯定及盼望結束我的不平------我們還沒有一個要準備放棄。我們是虔誠的天主教友,我們有主眷顧德劭,我們有過奇蹟:並且在等待更多的奇蹟。一夜,我悄悄地帶德劭下樓到plaza level,在一間小小的猶太教的小禮拜堂中靜靜地禱告,我們一起求主眷顧我們------不論有多少不如意的事。我們告訴主,只有祂能收取人的性命,我將德劭交在主手中。我求主將祂所賜給我的生命與德劭分享,若我生命尚有三十年可活,求祂都給兒子:或至少給他一半。

德劭在醫院五天,做完第七次化學治療後回家。雖然沒有明顯的腿痛或臂部疼痛,他的白血球數目下降至Neutropeunic的程度,並且開始發燒:我們必須送他回醫院注射抗生素。幸運地,三後他不再發燒,醫生決定放他回家並在家繼績抗生素的治療。

我為了能帶他回家而特別激動。四種不同的抗生素裝在透明如棒球大小的塑膠容器中,每個球串有一個裝著藥物的小氣球。一共有七十個球裝在兩個大冰盒裡送到家來。他們也給德劭一個黑色的袋子裝這些球。我所要做的只是按照規定的時間把一個球連在德劭的塑膠導管上。在我打開塑膠導管上安全鉗的那一刻,氣球內的壓力就會慢慢地推動藥物進入導管。一小時注射完畢後,我必須用Heparrin及鹽水沖洗德劭的塑膠導管。每天要用十四個球,實際上德劭需一連五天五夜隨時帶著一個球。只有清晨二時至六時我們不必每半小時至四十五分鐘跳起來換球。丈夫和我是德劭所能僱到在家為他注射的最好護士。

我以為德劭一定會為了整天整晚帶著一個硬梆梆的球感到厭煩,但我完全錯了。他發現把裝著球的黑袋子搭在肩上走來走去挺有意思的。後來我發覺他曾用一根針筒把牛奶和水注入球內的氣球中,為了要看剩下來的壓力會如何處理這些液體,以便知道藥物如何進入他體內------他在用這些球做他自己的科學研究。他甚至留下兩個球準備有一天拿給同學看。德劭絕對有一副好奇的頭腦。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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