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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翎:中篇小說 羊(九)
2008/03/21 02:58:05瀏覽445|回應0|推薦1
  這時黎湘平也醒了,突然又有了第二次的衝動。這次他有了準備,極為細緻溫存,小心翼翼地遷就著她。她依舊是疼,含含混混地動作著,心裏有一些喜,也有一些憂。喜的是黎湘平的不老。憂的也是黎湘平的不老。

  後來就一覺睡到了天亮。羊陽是凍醒的。羊陽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躺在一個淺河灘裏,衣服都不見了,身上只留下一塊手絹。扯過來扯過去,怎麼也遮不全一個身體。醒來時發現身下是大片的潮濕。坐起來,聞了聞,有一股淡淡的尿臊味。吃了一大驚,就去推黎湘平。黎湘平沒有動。再推了一下,才發覺那陰冷之氣原來就是從黎湘平的身上發出來的。

  那時他已渾身冰涼。

  羊陽跟在保羅身後走進臥室,一眼就看見臥室裏所有的家具都已被挪動了位置。那張皇帝號雙人床上只剩下光溜溜的一張席夢思床墊 - 床單被子和枕頭大概還都鎖在警察局的某個檔案室裏。床腳下擺著那晚她還來不及打開的行李 - 兩個深藍色的軟皮航空箱。行李繩已經被人剪斷了,如蛇般花花綠綠地蜿蜒在地板上 - 是警察局搜索過的。羊陽心想這大概就是她在多倫多生活的真實寫照:在還沒有鋪展開來的時候,就已經被肢解破壞。她在席夢思床墊上坐下來,突然發現床墊的右下角有一塊淡褐色的水跡。水跡中間模糊,邊緣卻是清晰的,滲在淺藍色的布面上,仿佛是一張飄流在水面的敗荷葉。羊陽知道這是黎湘平的生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印記。她的手輕輕地撫過水跡,掌心卻有了微微的一絲灼熱。抬起手來,才看見手掌覆蓋過的地方有一小塊深褐色的圓點。那圓點落在水跡中間,被水跡溶化開來,邊角就有些模糊,像是一瓣過季的落花,也像是一個猶豫不決的句號。她知道那是她的印記,一段突兀地終止在開端上的生活的印記。想到黎湘平的生命和她的生命竟會以這樣奇特的方式交織殘留在這個世界上,她忍不住格格地顫抖起來,抖得一屋都聽得見。

  “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保羅走過去,輕輕地搭住了羊陽的肩膀。他溫存的語氣如一股輕軟的風撫過她新嫩的傷口,她的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原先以為忍一忍,就忍過去了。誰知開了一個頭,便再也收不住尾了,竟嗚嗚咽咽地如山泉似地流了一臉一頰。

  保羅也不勸,由著她窸窸窣窣地哭過了氣,把臉擦乾淨了,才說:“孩子,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熄滅。世人也許棄你不顧,他總是愛你到底的。”羊陽知道保羅說的這個他不是黎湘平,而是上帝。就冷冷一笑,說:“他倒是愛我,那個時候,他怎麼不管我?”保羅也不惱,卻歪了頭看羊陽:“你以為是誰給你預備了這樣一個陽光性格的?”羊陽愣了一愣,半晌,才說當然是我爹媽 – 淚濕的眉眼之間,卻已有了隱隱的笑意。

  兩人提著箱子,走出屋來。外邊正是夕陽西墜的時辰,天邊仿佛倒翻了一瓶碩大無比的番茄醬,滾湧著一片驚心動魄的猩紅。草地上有兩個工人,正在乒乒乓乓地釘著“房屋出售”的木牌子。保羅取下門上那個心型花環,交給羊陽。羊陽掀開路邊的垃圾筒蓋,放了進去。想了想,又拿出來,撣了撣塵土,塞進了行李箱內。

  “孩子,從這裏走出去,一切就重新開始了。”保羅說。

  9

  轉眼間路得就長到了十四歲,成為鴻屋學堂最大年齡的學生了。女生部的學生,到了這個年齡,便都停了學,跟父母回家,商議婚嫁大事了。路得沒有父母,約翰和蘿絲琳娜就做主送她去省城的中學繼續念書。在一應事情上都聽從約翰和蘿絲琳娜安排的路得,在這件事情上卻表現出了少有的倔強。路得說我可以留在學堂裏教小班的學生,或者幫廚房管帳,或者做女生的捨監,總是能養得活我自己的。最後約翰板了臉,說鴻屋學堂不需要一個才念了幾年小學的人,路得方噤了聲。

  路得離開溫州的時候,是個春天的早晨。坐在馬車裏,在馬蹄踏起的輕塵裏悄悄拉開圍簾,路得看見了一角江南四月明麗的藍天,路邊雲霓般盛開的杜鵑花,還有約翰和蘿絲琳娜遙遙揮手送別的身影。風把他倆的灰布長袍鼓鼓地揚起來,仿佛是兩隻墜到路邊的風箏。

  當時她並不知道自己正在譜寫歷史。許多年後,有人在地方誌裏發現了路得的名字 – 她是溫州郊縣第一位到省中讀書的女子。

  路得去省中讀書以後,幾乎每個月都寫信回溫州。每一封信裏,都有了一些新的內容。外邊的天地有多大,路得的眼睛就有多大。世界可以繞過路得,路得卻沒有繞過世界。約翰很快就知道,鴻屋學堂圈囿出來的範圍,再也不是路得生活的全部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心裏就有了些隱隱的失落。路得好比是一隻墜落到他掌心的傷鳥,他精心地治好了,一心盼望著它能海闊天空地飛起來。可是當他真的托著它飛起來時,他的掌心就不再是它的窩巢了。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養好了它的日子,就是它離開他的日子。他卻不能不去護養。它墜落下來的時候,他是一種傷痛。它飛翔起來的時候,他是另一種傷痛。

  只是中間無端地流失了許多的歲月。

  約翰也月月給路得寫回信,對她講學堂裏發生的種種變化。校捨的擴建,學生先生的加添,新課程的設計,等等等等。他的信繞著鴻屋學堂轉過無數個圈,卻始終沒有觸及到他自己生活裏一些至關緊要的變遷。很多年後,當歲月洗滌了記憶河谷裏的一切遺憾幽怨時,他才有勇氣承認,那時他其實是有意對路得隱瞞了事實真相的。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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