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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翎:中篇小說 羊(八)
2008/03/19 12:54:35瀏覽450|回應0|推薦2
  黎湘平回去後,兩個星期都沒有來過電話。羊陽心想自己大概是他每年中國之行的花絮之一吧,就把這事放在了腦後。誰知到了第三個星期,羊陽卻突然收到了一封貼著加拿大郵票的掛號信。信很厚,夾了許多英文表格。在信裏黎湘平稱她為“陽光女孩”。“讓陽光照進我生活的最直接方式,就是和你結婚。如果你也願意賭一賭命運,又覺得我還不太發黴,就把這些表格填好,我準備以未婚妻的方式申請你來加拿大。”

  羊陽其實並沒有考慮很久,就做了決定。她覺得她的生活是一條可以一眼看到底的陋街窄巷,在那樣的巷道裏穿行實在很難遇見任何精彩的意外。她只有一個旅遊學校的畢業文憑。這樣的資歷,在北京大街上輕輕一掃就是一籮筐。她能預見得到的最好前景,也不過是在三五年之內提升到客房部小領班的位置。黎湘平是有些老,卻遠還沒有老到發黴的地步。又是那種有型有款讓人舒服至極的老。羊陽當晚就用電子郵件給黎湘平發了一封信,答應了他的求婚。

  等待簽證的過程出乎意料地順利。由於以未婚妻的身份申請移民的過程過於繁瑣,黎湘平動用了他在國內一個相當有權勢的關係,在本人沒在場的情況下,幫他和羊陽辦理了結婚手續。三個月後羊陽就以新婚妻子的身份來到了多倫多。

  羊陽走上臺階,用指甲揭開大門上殘留著的警察局黃色封條。開門,將雪靴脫在門廳裏。踩過地板的時候,她感覺到塵土在她的腳下窸窸窣窣地碾碎了,腳步聲在空洞的四壁間嚶嗡回響。不過三兩個月的時間,積塵已經把這裏發生的事情嚴嚴實實地掩蓋住了。她知道,只要她踏上樓梯,往左拐一個彎,再走過半截樓梯,推開那個臥室的門,記憶的黑浪就將從缺口裏洶湧地流出,將她劈頭蓋腦地淹沒。

  那天黎湘平去機場接了羊陽,進了門,卸下行李,就帶她參觀房子。房子基本上有兩層,卻前分後分左分右分地分出了好幾層,她只覺得自己走過了許多的樓梯,許多的過道。後來他們終於七拐八拐地拐進了一個極寬敞的房間。他把燈大大地開了,說:“新買的家具,義大利產的。怎麼樣?”家具是本色的橡木,細緻沈穩地鑲了一道金邊。牆紙是大團大團藍色和洋紅色的花,水墨似地溶化在紫蘿藍的底色裏 – 就看出黎湘平的品味來了。正中是一張皇帝號雙人床,上面鋪了一條碩大的繡著龍鳳相戲圖案的錦緞被罩。那龍是一條五彩連環金龍,那鳳是一頭雙冠銜玉翠鳳,端地映得滿室生輝 – 這是一屋的擺設中唯一的一樣中國物什。羊陽的眼睛被那一床的喜氣燙了一燙。又見床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張巨幅放大照片,一男一女並排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臉上是燦燦的笑。背後是隱隱的山和樹。風是看不見的,只從樹葉子和女人的頭髮上感覺到了。過了一會兒羊陽才明白過來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原來是自己。就說這是暗房處理過的吧,有那麼好嗎?黎湘平兩手叉了腰,歪頭看羊陽。不語,只是笑。

  後來他就讓她先去洗個澡,他坐在客廳裏煮了咖啡等她出來喝。他聽見水聲淅淅瀝瀝地響了許久,終於停了下來。卻沒有聽見腳步聲。他等了一會兒,她還是沒有出來,就忍不住進去查看。只見浴室的門大開著,裏面彌漫著氤氳的水汽。澡缸邊上扔了幾件她剛換下來的衣物。他撿起來,聞了一聞,有一些隱隱的乳香,也有一些隱隱的汗酸味。久已淡忘了的關於女人身體的一些回憶,剎那間異常鮮活地泛了上來。他走出浴室,發現她已經躺在那張義大利雙人床上睡著了。床極大,她只占了小小一個角落,他只能根據被子的形狀猜測著她身體的位置和她的睡姿。她的頭髮是半濕的,卷成幾個細小的圓圈貼在額角。睫毛低低地垂掛下來,仿佛藏了一絲嬰孩般的無知和驚恐。他呆呆地看了她一會兒,才關了燈,脫了衣服鑽進床裏,在她身邊躺了下來。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她的旁邊,覺得與她無比親近又無比遙遠。他感到她的那個角落裏有一股濕潤的熱氣,正透過被子向他侵襲過來,將他身上屬於骨頭的部份漸漸銷蝕,最後只剩了大片大片的柔軟。

  就伸手過去抱住了她。

  起先很輕,仿佛在左顧右盼地探路。路探著了,手就慢慢地生出些勁道來。他聽見她在半睡半醒之間呻吟了一聲。他被她的呻吟鼓舞著,越發地勇猛起來。這時她又呻吟了一聲。這次他聽出來了,她是在哭。他趕緊鬆開她,開了燈,就看見她和他身上的斑斑鮮紅。

  他慌慌地抱起她,是兜頭兜臉,嬰孩似的那種抱法。他一遍又一遍地說:“我沒想到,真沒想到。我以為,中國現在. . . . . .”後來他就這樣抱著她,把臉近近地貼在她的臉上,一路搖晃著,哄她入了睡。當她的眼皮漸漸沈澀起來的時候,她隱隱聽見他在她的耳邊說:“陽光,我一輩子都會照顧你的。一輩子。”她想說誰照顧誰呀,可是她實在沒有力氣。她覺得自己咚地一聲一頭墜進了一團碩大溫軟的天鵝絨裏,無限放心地睡了過去。

  半夜裏羊陽在黎湘平的鼾聲中醒來,覺得身上依舊隱隱生疼。肚子響雷似地鳴叫了起來,便伸長胳膊,扭身去探床頭櫃的抽屜 – 那是她藏小吃點心的地方。探了幾下,方明白過來這不是在北京的家裏。就很是懶散地坐了起來,掀開窗簾的一角,看外邊的夜景。卻嚇了一跳。一片極大極扁遍體燦黃的月亮,正正地重重地砸在了她的額上,砸得她滿眼都是亮光。再看地,地也有了亮光。那是霜。多倫多的霜。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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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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