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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翎:中篇小說 羊(十二)
2008/03/24 12:35:15瀏覽497|回應0|推薦0
  約翰模模糊糊地哼了幾聲,醒了過來。坐起來,恍恍惚惚之間,他看見了一室光亮。柔軟。溫暖。清明。燦爛。過了一會兒他才漸漸找到了光源。他看見了一張剛剛脫下稚氣披上第一絲風情韻致的臉。他毫無防備地被那一雙碳火般的眸子燒傷。他聽見他的生命骨架在熾烈的火焰中不堪一擊地轟然倒地,散成無法收拾的一堆。雖然他具有了所有的碎片,他卻再也無法組裝回一個原先的自己。燃燒是在瞬間發生的,他沒有想到的是,餘燼竟會長長地延及了他的後半生。他顫動著下巴,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語:是夢嗎?是夢嗎?

  路得笑了,笑聲如銅鈴在四壁來回碰撞,發出嚶嚶嗡嗡的回響。“約翰,你是不是夢見過我?”這個稱呼聽起來有些滑稽,路得後來才意識到是因為她省略了“叔叔”二字。路得坐在約翰的腳邊,緊緊抓住了約翰的手。她的手很小,他的手很大。她抓不全他的,反而被他整個團住了。“路得,我的小路得啊。”約翰的聲音有些哽咽。

  這時候樓梯響了起來,一個女人窸窸窣窣地走下樓來。女人一隻手提著裙裾,另一隻手扶著腰,步子有些笨重。“親愛的,晚上吃雞蛋面可以嗎?”在走下樓梯的那一刻,女人抬頭看見了路得,兩人同時吃了一驚。路得剛嚷了一聲“蘿絲琳 . . . . . . ”,就突然怔住了,因為她注意到了女人豐滿低垂的胸乳和微微隆起的腹部。

  路得奪門狂奔而去。看不見路,看不見人,也看不見樹,只覺得耳邊有風嗖嗖擦過,口鼻之中有一些飛塵的味道。當她終於腰沈腿軟地停下步子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坐在了一片矮坡上。身後站著約翰。約翰面色蒼白,氣喘噓噓,雙手緊緊地捧著胸口,仿佛心已經掉在了手上。坡上沒有樹,卻前後左右地種滿了一叢叢茂密的野葵花。碩大的花朵追逐著日盡之前的最後一縷夕陽,揚開金黃色的燦爛笑容。

  “為什麼?為什麼?”

  路得仰臉問天。天無語。只有鴿群從頭頂飛過,鴿哨聲悠悠地不絕如縷地融在暮靄之中。

  約翰一把將路得抱起來 – 正如她小時候那樣。他想告訴她,他和她之間的阻隔不是歲數,不是種族,也不是人群。站在他們中間的,只有一個威嚴的上帝。可是他什麼也沒說。他用消瘦卻依舊有勁的雙臂,高高地舉著嬌小的路得,顫顫地走進了葵林深處。夕陽像一隻醃壞了的鹹鴨蛋,蛋黃稀稀地腥腥地淌滿了天與地的交界之處。

  當然,約翰 . 威爾遜當時完全沒有想到,歷史在磕磕碰碰地走過一個世紀之後,會發生如此驚人的重復。他的嫡親孫子竟然在地球的另一個地方,遭遇了另一個中國女子。

  12

  在開始一天的工作之前,保羅照例要檢查羊陽的英文作業。羊陽正在申請就讀約克大學的飯店管理專業,第一個步驟就是要通過英文考試。保羅每個星期都要留給羊陽一小段聖經,讓羊陽讀過之後再用簡單的英文把內容改寫一遍。這個星期保羅讓羊陽讀的是馬太福音書裏馬利亞與約瑟訂婚之後,從聖靈懷胎的故事。經過羊陽改寫之後的故事是這樣的:

  馬利亞早上醒來時完全沒有顯示出即將成為人母的喜悅。她想到了約瑟也許永遠也無法清朗起來的眼神,想到了婆家毀婚的可能性,想到了集市裏婦人們投向自己腹部的匕首般的目光,也想到了肚子裏這個叫耶穌的孩子,和他注定要在十字架上結束的短暫生命。眼淚如薄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後來的日子裏,人們開始稱呼馬利亞為聖母。卻很少有人能略過聖母頭上的光環,看見她作為一個尋常女人的尋常哀傷。眼淚蓄在她心裏的時候是湖是海,流出來的,卻只有兩滴。

  羊陽的英文半通不通,語法和拼寫的錯誤如無數個大大小小的石墩,將保羅的閱讀路程磕絆得跌跌撞撞的 – 卻終於緩慢地看完了。半晌,才歎了一口氣,說:“孩子,你這麼小的心,怎麼裝得下這樣多的傷痛。說出來一些,就好了 – 他總是肯聽你的。”羊陽只是搖頭,倚在門口笑,說上帝太忙了,才管不過來我呢。話音未落,只見祈禱台前的一根紅蠟燭抖了一抖,發出一聲清脆的爆響,突然間傾金山倒玉柱似地折斷了。燭油觸目驚心地濺溢在潔白的臺布上,如血,也如淚。羊陽的心擂鼓似地狂跳了起來,腿一軟,就身不由己地跪了下來。

  那天,當她守著黎湘平漸漸冰冷的身體時,她並沒有想到,黎湘平的死只是她在多倫多諸多的災難的開始。她想報警,又怕自己的英文說不通。情急之中,就給住在城西的黎湘平的母親打電話。電話那頭,先是一陣死一樣的寂靜。接著便是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嚎。再接著,線就斷了。再打,就是忙音了。十分鐘後,兩輛警車呼嘯著停在了門口。羊陽站在窗口,看著初醒的街面被警燈割成一堆桔紅色的碎片,三個人高馬大的警察在高一聲低一聲的犬吠聲中急急走上她的臺階。她飛奔下去開門,突然有了一陣見到親人似的放心,身子一軟,就昏倒在門廳裏。

  她在醫院裏躺了一天。出院後,就被直接帶去了警察局。她不懂得她完全有保持沈默的權利。她也不知道她可以當場要求請律師。總之,她急切地回答了所有應該回答和不應該回答的一切問題,並給她不知道答案的一些問題加上了她自以為是的解釋。當問答的過程變得越來越冗長瑣碎不厭其煩,提問者的口吻變得越來越像審訊的時候,她才恍然意識到,她那閃電式的婚姻已經將她捲入了最深的旋渦 - 她已經成了黎湘平死案的頭號疑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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