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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翎:中篇小說 羊(十三)
2008/03/25 16:25:14瀏覽416|回應0|推薦1
  事後羊陽才聽說,黎湘平的母親是第一個起了疑心的人。老太太曾經竭力阻止過兒子的跨洋婚姻。羊陽來加拿大的前一個星期,黎湘平曾經和母親說起過他想更改遺囑。這就使羊陽有可能成為黎湘平死亡案最直接的受益人。黎母同時向警察局移民局和人壽保險公司舉報了黎湘平動用在中國的關係,在本人不在場的情況下辦理結婚手續的情況。黎湘平富有傳奇色彩的身世馬上成了多倫多各家新聞媒體的追蹤物件。當羊陽昏昏沈沈地離開警察局的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她的照片此刻正躺在大大小小的報亭裏,很快將流入千家萬戶的咖啡桌。警察局移民局和人壽保險公司三方的調查,才剛剛起了一個頭。警察局雖然還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起訴羊陽,然而羊陽的一舉一動,卻已經完全落入監控之中。

  那時羊陽已是無家可歸了 - 黎湘平的房子作為案發現場,已經被封。羊陽在難民收容所裏暫時住下,便開始找工作。她把皮包裏那本看起來很是厚重的地址簿從頭到尾地翻過了幾遍,才突然明白過來,在這個碩大無邊的城市裏,她其實沒有任何可以勉強稱為朋友甚至熟人的人。一個也沒有。她只有自己了。於是她每天仔細地翻看報紙上的分類廣告,去衣廠做車衣剪線工,去電子廠做流水線裝配工,去中餐館做洗碗工,去咖啡店做清潔工。羊陽試過了很多份工作,幾乎沒有一份能做過一個星期。不是因為笨,也不是因為懶。而是因為警察局移民局保險公司的重重跟蹤調查。業主怕事,一旦知道她的身份,就急急地辭退了她。

  促使整個事件急轉直下,朝著有利於羊陽的方向發展的,是黎湘平家庭醫生提供的證詞。在羊陽抵達多倫多的前兩天,黎湘平曾去家庭醫生那裏開過一張處方。那張處方上的藥雖然還沒有在加拿大正式上市,卻是可以在美加邊境的藥房裏獲取的。那種全稱叫“偉亞加拉”,俗稱為“偉哥”的藥,在有心臟病史的病人身上,有時能誘發大面積心肌梗死。而黎湘平正是死於此症,在此之前他已有十幾年的心臟病史。醫生的證詞與後來的驗屍報告內容基本一致。

  接下來,便是一場熱鬧的財產爭奪戰爭。用爭奪這個詞多少有些不夠精確,因為從頭到尾的過程幾乎完全是一個人的戰爭。羊陽在參戰之前就已經被解除了武裝。由於羊陽與黎湘平的結婚證是通過不合法途徑獲得的,所以兩人的婚姻就失去了法律效力。於是黎湘平的財產,包括三座在市區的樓房,一幢在郊區的別墅,以及兩家制衣工廠,就名正言順地歸入了他母親和弟弟的名下。羊陽來到福音堂幼稚園做清潔工的時候,沒有銀行帳號,沒有信用卡,也沒有支票本。錢包裏只有一百三十加元 – 那是出國之前母親用人民幣給她兌換的零花錢。當時是一千加元,後來被她零零星星地花了,只剩了這些。

  在破開最後一張百元的時候,羊陽不禁想起了那天夜裏,黎湘平貼在她的耳邊對她說要一生一世照顧她的話,忍不住笑了一笑。她把一生中堅持了很久的東西匆匆忙忙地交給了一個總共才見過四面,幾乎還很陌生的男人。她從他那裏得到的,是一句他還沒有來得及兌現的諾言。現在她失魂落魄地赤腳獨行在一個冷雨撲面的陌生城市裏,丟失了她有過的和可能擁有的一切。他卻在哪裡呢?他和她中間隔的是一條漆黑的無法逾越的萬丈深淵。他救不了她。但是她卻救了他。她知道他是帶著那樣的滿足走的。世上能有幾個人可以在這樣極至的快樂中上路呢?她的心裏便有了幾分寬慰。

  羊陽閉著眼睛,燭淚結成的花瓣在她的腦海裏漸漸延伸開來,填滿了所有的空隙。世界後來只剩了一種顏色,一種無所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暗紅。她看見自己像一隻在雨中失去了翅膀的蜻蜓,渺小無助地棲息在花瓣的中心。“我的命,早在你的掌管之中。”她聽見了自己和上帝的對話。“你讓別人做陽光吧,我需要的,不過是一條平坦一些的路。”靜默之中響起了輕輕一聲回應似的歎息。“中國的女子,都這樣勇敢嗎?像你和路得?”那是保羅的問話。

  勇敢?勇敢是一個多麼無奈的辭。羊陽想起了那個叫路得的同胞女子,用那雙纏過又放開的歷經磨難的腳,日夜兼程地從省城趕回溫州的情形。路得一定沒有預想到,她無限綿長的孤獨一生,竟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如果有選擇,路得一定更願意綿羊般地藏在約翰的懷中,把約翰和他們的孩子作為她生活的全部景界。可是路得沒有選擇,所以她只能選擇勇敢。天底下只有失卻愛情的女人,才會選擇勇敢的。羊陽想這樣對保羅說,可是她最終保持了沈默。他不會懂的,因為他是牧師。牧師在世界裏鑽得太深,見過了太多的人,聽過了太多的人生故事。牧師深知關於人的一切,牧師卻不知道人。

  “約翰一生裏最大的成功,就是成就了路得。是路得照亮了約翰無比平淡的後半生。你知道嗎?”

  羊陽剛要轉身離去,保羅突然從身後擁住了她。保羅的胸膛很硬實,也很柔軟,喚起了羊陽很多關於溫暖的久遠記憶。羊陽突然就有了哭意。眼淚如驚濤駭浪在心中洶湧地撞擊著,撞得她遍身生疼,眼中卻只是乾澀。方知道,她已經在多倫多這塊土地上把眼淚流完了。

  她轉過身來,用雙手環住了保羅的腰身。他很高大,她的手舒展開來,剛夠繞滿。她的頭嬌小地埋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倦鳥似地歇息在她的頭上。他們像兩棵靜靜的樹木,在寒冷的冬日裏身首相纏地相互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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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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