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8/03/15 11:38:43瀏覽485|回應0|推薦2 | |
第二天西郊有廟會。集市的人們都看見了一番奇異的景致。一個身著青布袍足蹬青布鞋的高個頭洋番,背著一個瘦小的中國女孩,走進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人流順著他們自動分開,又繞著他們層層聚攏。洋番在一個小販跟前停下了。那是一個糖人師傅,正在用一條細細的管子吹糖人。腮幫一吸一鼓手指一搓一撚之間,一個膏肥腸滿憨傻萬分的豬八戒躍然而出。女孩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聲。洋番翻開長衫口袋,找出幾個零錢,買下了那個糖人,讓女孩舉在手上。早晨的太陽照著一大一小兩個重疊的人影,一路筆直地走進了坡上的那所洋學堂。
就這樣,邢銀好成了鴻屋學堂的第一個女生。當時她並不知道,在她以後的生活裏,“第一個”這個片語,還將多次與她的名字產生聯繫。 兩個月以後,銀好的雙腳完全康復,行走無異。約翰和蘿絲琳娜為其施洗,改名為路得。 5 “這就是她。” 保羅指著一張顏色泛黃,輪廓開始模糊起來的舊照片對羊陽說。“這是他們的最後一張合影 – 三個月後我爺爺就回到了美國。” 照片是在學堂門前照的。是個明麗的秋日,太陽很好,照得他們身上都是斑駁的樹影。路得已經是個十七歲的少女,帶了一些城裏女學生的新潮。斜襟布衫下擺剪裁成一彎月牙,深色長裙在風裏飛揚。兩隻天足踩在石階上,自然,舒展,踏實。青春如水從眉梢流到指間。相形之下,約翰和蘿絲琳娜卻已有了幾分佝僂。那年約翰應該是三十一歲,而蘿絲琳娜應該是二十九歲,滄桑卻已如柔細的蜘蛛網悄悄爬上了他們的腰身臉龐。 “路得,路上得來的。這個名字改得有點意思。”羊陽說。 保羅笑了,說那層意思是後來才意識到的 – 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是歪打正著。最初我爺爺只是想讓銀好成為一個賢德婦人,像聖經裏的那個路得。聖經裏的那個路得是個外邦女子,一生經歷了饑荒流浪和寡居的日子,卻始終沒有放棄丈夫的家園和丈夫所信奉的神。她的信心終於在她丈夫的神那裏得到了豐盛的回報 – 在她磕磕碰碰的行旅中,她意外地撞上她的第二次愛情。第二次婚姻帶給她的,是如海邊沙粒般不可勝數的後裔。在她的第四代子孫裏,出現了一位以色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衛王。因了大衛的存在,那個叫路得的卑微女子得以青史留名。 可是那個先叫銀好,後改叫路得的中國女子,會在她磕磕碰碰的人生旅途中撞到什麼樣的愛情,什麼樣的婚姻呢?羊陽想問,卻沒有問 - 她和保羅還沒有熟悉到那種地步。 至少當時還沒有。 6 禮拜三幼稚園開家長會,放半天假。羊陽打掃清理完了教室,就提前來到了教會。見時間還早,便找了塊抹布來幫保羅清理辦公室。夠不著書架的頂層,只好搬了張凳子墊在腳下。不料身子沒有站穩,就碰倒了書架上的一個相框和書架內側掛著的一件衣服。相框裏是保羅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保羅太太,笑容很是蒼白孱弱,猶如夜暮來臨之前地平線上最後一縷幾近無色的陽光。玻璃已經摔碎了。一條深黑的裂紋,沿著她的肩膀延伸開來,將她的臉切成兩半。羊陽的心別別地驚跳了幾下。聽說保羅太太很快要做腎臟移植手術。手術的效果如何,也是凶吉難蔔。羊陽趕緊將相框揣進自己的書包裏,想等明天去換塊新玻璃,再悄悄地擺回去。 又去拾地上的那件衣服 - 原來是保羅的禮袍。酒紅色的厚緞底子,桔黃色的三角領邊,領邊上縫了一圈絲綴子。保羅穿禮袍的場合很少,一年裏只有幾次,比如帶領復活節耶誕節的禮拜,或是主持婚禮和施洗典禮的時候。羊陽只見過一次,那次是獻嬰禮。她本不信教,只是為了看熱鬧排場來的。保羅穿著禮袍走上台來,她幾乎認不出他來了。那天早上他還在幼稚園的咖啡室裏喝咖啡,給她講關於路得的故事。他和她都為那個最終與他的生活擦肩而過的中國女子唏噓感歎不已。那時他和她平和地聊著天,雖然各自兜著各自的圈子,彼此相隔並不很遙遠,甚至有那麼一兩分親近。可是後來當他穿上那件禮袍的時候,她覺得他突然就很像牧師了。禮袍的顏色和質地都很沈重,山一樣地隔開了他和她的世界。他在山巔上,與上帝只有一步之遙,溫和的目光洞悉一切地掃過蕓蕓眾生。她在山谷裏仰視著他,突然就有了塵埃仰望太陽似的絕望。那天禮拜完畢,他走下臺來和會眾一一握手。握到她的時候,他沒有馬上放開。他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說我的道講得那麼乏味嗎?我看見你打哈欠的。她喃喃地說了一句“不是的,是你的袍子,”就沈默了。他鬆開她的手時,她覺得她的指頭沒有了,她的指頭都已經像蠟似地融在了他溫熱的掌心。 現在她終於有機會近距離地看見了這件禮袍 – 其實它一直就隨隨便便地掛在書架旁邊的一個舊木釘上。袍子很舊了,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肩頭的針腳開始駁露,前襟被燭淚燒出了一個銅錢大的洞眼。袍子通身都是折皺,每一條折皺裏,似乎都掩藏了一個人生故事。故事太多太重,袍子漸漸兜不住了,就露出些無可奈何的頹敗相來了。失去了講臺和燈光的陪襯,它原來也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舊衣服。羊陽把袍子取下來裹在自己身上,袍子很寬也很長,邊角窸窸窣窣地拖在地板上。她把臉埋在衣領上,聞著歲月和男人交織而成的複雜氣味,突然覺得自己如雨後竹筍節節長高了,高得可以坦然地走進保羅的世界。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