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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3/12 22:34:33瀏覽538|回應0|推薦2 | |
青布鞋踩在小城的石板路上,開始感覺到了石頭縫裏凍土的酥軟。晨風吹撫在臉上,已經失去了一些稜角。魚販子坐在扁擔上,敞開麻袋口子當街叫賣蝦皮鰻鯗鹹魚乾。匠人用長竹筷攪拌著鐵桶裏的糖醬,捏塑出各樣臉譜的糖人。彈棉花的老人背著花弓,駝鳥似地蹣跚在街頭巷尾,綿長的吆喝聲聽起來像一首字句模糊的歌。年青的約翰. 威爾遜行走充滿了聲響和氣味的街景裏,深深地被小城原始古舊的生命力所打動。關於這座城市的愚昧和殘忍,他是在後來的日子裏才漸漸瞭解的。在那個春天之前,他對世界的認知基本源自醫學院的教科書和聖經。然而,即使在那個天真淺薄的清晨,他似乎就已經預見到,這個叫溫州的陌生城市將在他原本毫無景致的生活裏留下刻骨銘心的痕跡。
雖然約翰是隻身經上海來到溫州的,他卻在出發前就知道,有一位來自波士頓的蘿絲琳娜.史密斯小姐會在一個月之後與他在溫州會合,一起籌備辦學的事情。校址早已選好,在西郊。地皮是一位鄉紳奉送的。是一片坡地,後邊是山,前邊是水。在等待蘿絲琳娜到來的日子裏,約翰多次爬上坡地,眺望遠方那條在陽光裏變成了一絲銀線的河流。他的目光溫柔濕潤地追溯著河流,一直到視野不及之處 – 卻依舊沒有找到水的盡處。這條叫甌江的河流使他想起他的肯塔基家鄉。他家的那個小鎮也有一條河,叫魚溪。在許多有陽光的日子裏,他也曾站在河岸上最高的那塊石頭上,看著河水閃閃爍爍地流向沒有盡頭的遠方。即使在童年,他就已經堅定不移地相信,世界上所有的水都是相通的。擇水而居是人類的天性,只是不同的水孕育了不同的人生。魚溪邊長大的孩子有很多的選擇,大多數的選擇似乎都是圍繞著學堂讀書之類的事情徐徐展開的。甌江邊的孩子似乎也有很多選擇,可是這些選擇卻離學堂很遠。他從遙遠的魚溪來到甌江,就是要把一個最重要的選擇交給這裏的孩子 - 那就是進學堂讀書。約翰.威爾遜在他二十二歲那年對基督教的理解還只停留在這樣一個層面上。許多更複雜更深奧的領悟是在後來的日子裏才漸漸產生的。 蘿絲琳娜在一個月之後如期趕到。二十歲的蘿絲琳娜剛剛從威廉馬利學院畢業,是受姊妹會的差譴來協助約翰辦學的。蘿絲琳娜放下行李,就和約翰研究起了學堂的草圖。學堂是請了當地最好的十個木工泥瓦匠花了一個半月蓋起來的。在風格設計上約翰和蘿絲琳娜之間有很多南轅北轍的想法,但是當那幢坐北朝南的磚房終於在坡上站立起來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認為這是自己最初的設想。在當地人的眼光裏這幢房子從顏色到架構看起來都有些奇怪。屋頂是俏皮的綠色尖頂,仿佛是孩童冬日的帽子,帽尖上騎了一個木頭十字架。牆是朱紅色的,上面開了一連串大大的窗子,猶如一雙雙好奇的眼睛,驚異卻又帶了幾分羞澀地窺探著四野。窗多,門也多。東南西北前後左右共有四扇門,每一扇門上都精工細作地雕了花,是鄉野四季常見的花。趕廟會的人經過那裏,近近地貼在門上看那些花。然而他們更感興趣的卻是屋簷下掛的那只銅鈴。每隔半個時辰,那銅鈴就奏出一首輕快的打著旋似的樂曲。後來他們才知道那曲子的名字就叫“鈴兒響叮噹”。 關於學堂的名字約翰和蘿絲琳娜之間又一次產生了分歧。蘿絲琳娜建議叫“鴻恩學堂”,約翰說這樣的名字到處都是,實在不稀罕,還不如叫“草原上的小紅屋。”蘿絲琳娜輕輕一笑,說約翰你想家了吧?這不是肯塔基,哪裡有草原呢?約翰無言以對。最後確定下來的校名是“鴻屋學堂”。即使在那個時候,約翰就已經隱隱約約意識到,他和蘿絲琳娜的共事過程中將會充滿了妥協的藝術 - 這點將在他日後漫長的生活裏多次得到印證。 學堂在五月初五端午節那天正式開學 – 是專門請人擇的良日。約翰和蘿絲琳娜在當地的集市上大肆張貼文書,稟告四方鄉鄰:鴻屋學堂分男女兩部,用漢英兩語教學。招收六歲至十四歲之間的兒童。學費全免,並贈送午餐。 開學的那一天,約翰穿上在城裏最地道的裁縫鋪定做的淺灰隱花絲葛長袍,早早地坐在學堂門前的臺階上,迎接他的第一個學生。天時很是和暖了,沿街的夾竹桃早已盛開怒放,一樹的翠綠完全被大團大團的緋紅所吞沒。沁著松木清香的屋簷下,燕子在鑽進鑽出呢喃築巢。門前的銅鈴聲被風卷起,悠遠清朗地飄進嘈雜的集市。約翰看著日頭漸高,樹影開始零亂起來,手心額角就濕濕地出了些汗。 一直到正午,約翰才等來了他的第一個學生 – 後來才知道是看門人的侄子。那是一個六七歲左右的男孩,衣裳襤縷,頭髮髒得起了結子。進了教室,坐下,瘦小堅硬的屁股在板凳上扭來扭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吃飯嗎?”男孩怯怯地望著約翰,大而空洞的眼裏流出幾近乖巧的祈求。在飽飽地吃過一碗米飯兩塊鹹魚以後,孩子終於靜下心來了。約翰將孩子放在教室最後一排正中央的那個位置上,開始了他作為鴻屋學堂老師的第一堂課。 約翰的第一堂課是關於數目的,又不完全是關於數目的。 你家裏有些什麼人?約翰問孩子。 我爸,我媽,我哥,我。孩子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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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