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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翎:中篇小說 羊(二)
2008/03/12 12:45:48瀏覽534|回應0|推薦2
  羊陽送男人走出屋來,太陽已正,一街都是燦燦的光亮。男人溫文地走在陽光裡,高大,筆直。

  2

  禮拜五是保羅準備講稿的時間。保羅的太太患有重病,保羅很少把工作帶回家去做。這個禮拜的證道題目是“才德婦人”,參照的章節是舊約的《路得記》。保羅把零亂的手稿整理出來放在電腦旁邊,等著羊陽來打字。看了看表,才四點一刻。卷起百葉窗,外邊的天極白極亮,亮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 不是陽光,卻是雪。雪花極大,肥肥軟軟的,揚在天上像無數碎紙片,落到地上如一床厚薄不勻的舊棉絮。車經過,一街都是倦怠的水聲泥聲。滿街滿屋的蕭條裏,只有窗臺上那盆水仙,開得很是氣盛。那是一季裏開得最早的,枝葉飛揚跋扈,綠是綠黃是黃,映得一屋生輝。不像是暮冬,倒像是盛春。

  羊陽是在四點半準時到的。直直地走進牧師的辦公室,一眼就看見保羅將屁股蹶得高高的,俯在窗臺上,手裏捏著一片水仙葉子聞了又聞。就咳嗽了一聲,說不知道你這樣喜歡花呢,早知道我就將那盆紫的也買了。黃的和紫的放在一起,最陪襯了。保羅回過頭來,說:“那是因為我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第一盆花 – 以前總要和上帝分。”羊陽說沒想到做牧師的也會嫉妒上帝呢。保羅拿一根手指擋在嘴唇上,“噓”了一聲:“千萬別讓上帝聽見 – 他老人家耳朵好著呢。”兩人便都呵呵地笑了起來。

  羊陽坐下來,攤開手稿,開始打字。羊陽的英文雖然不怎麼靈光,打字卻是有經驗的 – 那是從前在旅遊學校讀書時做暑期工訓練出來的。羊陽的手指在鍵盤上不顯山不露水地撫過,鍵盤就流出了一片連綿的春雨落地珠玉撞擊似的聲響。在這樣的聲響裏保羅把繃了一天的神經懶散地鬆開,端起咖啡杯子,開始閱讀晨報。晨報已經在桌子上放了一整天,如一個過了季女人,開始有了人老珠黃的陳腐氣味。保羅看報紙的速度飛快,只在頭版的社會新聞欄和三版的天氣預報欄流覽片刻,就直接跳入了體育版。進入體育版的時候,他的節奏才明顯地慢了下來。保羅對體育版的興致極廣,從棒球冰球籃球到賽馬體操跳水溜冰無所不及。看到激動處便將手指輕輕地叩擊著桌子,發出一兩聲或是興奮或是失望的歎息。

  “你看了昨晚的花樣溜冰了嗎?那個瑞士小丫頭,叫蘿仙迪什麼的,轉起圈來,天哪,簡直像個上了發條的玩具。”

  羊陽愧疚地笑笑,說看是看了,卻是記不清名字的。保羅的臉上,就浮出些孩童般的惱恨來。“這樣美麗的東西,你居然能無動於衷。你呀,你。”這種時候,羊陽便忘了保羅原來是一位牧師。

  “那個路得,為什麼非要和婆婆一起回鄉呢?老家不是沒人了嗎?”羊陽從講章裏抬起頭來,問保羅。

  “那是因為路得敬愛上帝。”

  “在別的地方難道不可以敬愛上帝嗎?”

  保羅的臉在變換了多種表情之後,終於固定在沈默上。他始終沒有回答羊陽的這個問題。他將報紙輕輕合起,轉身走進了祈禱室 – 那是他結束一天工作之前的最後一道程式。保羅的祈禱室很簡單,正中是一個木制十字架,左邊牆上是一幅耶穌在客西瑪尼園的禱告圖,右邊牆上是一條草編的橫幅,上面寫著:“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保羅在十字架前跪下,塵世的門在他身後悄無痕跡地地關閉了。他雙手緊握成一個拳頭,下巴低低地垂在拳頭上。從背後看起來,像是一隻被獵人射傷了翅膀的大鵬鳥,也像是一頭不幸落入了陷阱的羔羊。保羅的祈禱很長,也很低沈。在一疊聲的“阿們”裏,羊陽隱隱約約聽見了路得的名字。

  當然,那時羊陽並不知道,路得也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一個中國女人的名字。

  她也不知道,這個叫路得的中國女人,也曾經問過同樣的問題。在不同的時代。向另一個男人。

  3

  約翰.威爾遜身著一件灰布長袍,左手攜著一把桐油紙傘,右手挽著一個黑布包袱,從輪船狹窄的舷梯上走下來,踏上溫州城那條熙熙攘攘的望江路時,正是一八九七年的早春。儘管他把那頂黑色絨線帽壓得很低,他還是感覺到了人群無所不在的目光和身後幾個孩子吃吃的笑聲。他試著加快了步子,然而那些目光那些笑卻如沒有咀嚼乾淨的麥芽糖,始終稀稀軟軟地黏在他的背上。他索性轉過身來,對著江南乍暖還寒的街景展開一個潔白的微笑。他攤開大手,用剛剛學會的半生不熟的小城方言,對孩子們說:你俚好。他的手心是一把已經被冗長的旅途壓得滿是皺折卻依舊花花綠綠的糖果。孩子們尖叫了一聲,如驚鳥般四下飛散,消失在陽光和樹影都很紛亂的街頭。“洋番。”他準確無誤地聽懂了孩子們的驚叫。這是他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最先學會的辭彙之一。這個稱呼還將伴隨他走過後來許許多多的年月。

  如果兩年前的那個暑假,他在去紐約看叔叔的途中沒有遇到那位英國來的牧師,如果那個牧師後來沒有借給他那本關於中國的書,也沒有帶他參加那個路德會的募捐午餐會,他現在已經是芝加哥大學醫學院四年級的學生了。可是命運就是那樣的不可理喻,他偏偏遇上了那位牧師,偏偏讀了那本書,也偏偏參加了那個午餐會。於是,他那艘剛剛揚帆的生命之船突然偏離了原先風平浪靜的航道,駛進了一片充滿了驚訝和意外的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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