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 聽音樂, 喝咖啡,讀新聞,是例行公事。選擇的音樂會配合當時的天氣,心情與時事。這一陣子,最常聽的CD,就是 Les Miserables 《悲慘世界》了。我有此齣音樂劇的英法兩個版本, 尤其喜歡歌手Gary Morris 的聲音,感情豐沛,帶著滄桑。這樣的質感來詮釋雨果鉅作裡命運多乖的悲劇英雄Jean Valjean 再適合不過。
每次聽到那首 Who Am I? Jean Valjean 嘶唱著:
Who am I? 我是誰?
Can I conceal myself forever more? 我能隱藏我自己一輩子嗎?
Pretend I’m not the man I was before? 假裝我不是從前的那個人嗎?
And must my name until I die be no more than an alibi? 難道我的名字到死都不能出現?Must I lie? 我必須說謊嗎?
就會回憶起在倫敦住的那些時日, 常往劇院跑(順便也可買些中國食品回家料理)。這齣《悲慘世界》讓我哭到不行。我的哭相很難看,是會同時流大量鼻涕的那種, 抽抽溚溚的一蹋糊塗。終場燈亮了,還沒法兒回復原狀, 就會戴上墨鏡掩飾一下。經過我座位旁的人,難免會多看一眼這個奇怪的亞洲女人, 通常會在晚上戴太陽眼鏡的, 不是逃犯,就是演藝界名人。
百聽不厭這張CD,它總會帶我回到那段仍對世界懷抱那麼點理想,不太清楚自己的能耐, 模模糊糊感覺還可以的青春歳月。這齣講述人道精神的歌劇, 給我的感動, 遠勝於閱讀雨果的原著。十九世紀的文豪, 有個共通點, 就是太愛耍弄文筆了, 長篇累牘的, 好像非得這樣, 才叫鉅作。那時的文人,多是靠賣字爲生的, 常犯了爲稿酬湊字數的毛病。而沒旁的娱樂可供消遣那漫漫長夜的讀者, 也只好慷慨地藉多嘴的作家講故事殺時間。
現代仍有不少的所謂寫實派作家, 似乎仍迷戀那段只有馬車,入夜只能圍爐閱讀的悠閒歳月,以為仍有大把時間可供揮霍的讀者會等在那兒,痴心地聽自己的呶呶不休。他們的自戀,使他們以為他們正在爲社會底層被剝削欺壓的無產階級發聲, 一如兩個世紀前的那些文學天才。他們深為自己的恫瘝在抱所感動。然而,「擁抱群眾是痛苦的」,在這太空時代, 子彈火車裡的乘客, 時間只夠讀三首俳句。無人理會的作家,是註定要得憂鬱症了。
傷腦筋的是, 愈發躁鬱的寫手,愈得藉大量的文字書寫來抒解如悶燃火山的情緒, 他的文句似岩漿流洩,一部部大堆頭書,於焉產生。冷卻後的岩漿, 是可以砸死人的,故爾爲讀者人身安全考量, 文學鉅作是從不會被擺在暢銷的熱門書架上,不小心掉下來,壓壞顧客的腳趾,還得吃官司!所幸還有些什麼冷門的文學獎之類的,可以適時給這類作家伸出同樣溫度的援手,獎金剛好夠買Prozac,可不能讓他們真瘋了, 那可是一個進步社會的恥辱啊!
愛寫長篇鉅作的作家, 八成會很討厭像我這種只愛讀詩,愛看音樂劇,愛看韓劇的淺薄人士。他們嘔心瀝血,與身等高的一生著作, 竟篩不出一節足以媲美詩句的智慧結晶?也或許令珠玉蒙塵之故, 在於現代讀者實在是沒那個美國時間,去耙梳冗句,找到滋養生命的精華吧? 另個理由,我個人認為是,波瀾壯闊的人文時代已然過去了,要再強拉回那種尚未被機械文明統馭,還帶點神性掙扎的動人情感,只能往事只能回味了:抱歉的是, 連這樣的《追憶逝水年華》也已經有人寫過了……。
現代藝術創作者的悲哀, 在於人類所有的情感, 已被前人無一掛漏地,充分地,描述表達過了。再也沒有所謂的驚世,甚至駭俗的作品, 會讓世界一新耳目。現代的文字、音樂、視覺藝術家在某種程度上, 都是 copycat,都在以不同的形式組合,敘述同一種感受。優劣之分, 不過在於情感的強弱。 仍能使接收者心有戚戚焉者,惟有作者的誠意。
音樂劇《悲慘世界》改編自雨果原著, 在我看來卻比讀文字的原作精采, 因為它成功地凝聚了書中所敘述的悲壯,以聲色強化了戱劇張力, 將觀眾的所有感官拽曳紐結在那個虛擬的戱台上, 與虛構人物同喜同悲。
現代劇場巨擘 Peter Brook, 在《 Le Diable, c’est l’ennui》「最糟糕的是,很無聊」一書中說道:「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是種虛構;在劇場裡,『如果』卻是種實驗;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是種逃避; 在劇場裡,『如果』卻是種真理。當我們被說服,並相信這一真理時,那麼戱劇和生活就合而為一了。」人生如戱,老生常譚。戱中戱,讓人忘情, 也讓人寄情, 蜉蝣人生的短暫沉溺。
My soul belongs to God 我的靈魂屬於上帝
I knowI made that bargain long ago 很久前,我知我做了那個決定
He gave me hope when hope was gone 在無望時,祂給了我希望
He gave me strength to journey on. 祂賜給我力量,繼續前往
當Jean Valjean 唱到 Who Am I ? 的倒數第二句時, 我總會擱下咖啡杯, 暫停閱讀新聞, 然後,跟著他大聲喊:Who am I? 24601! 這是他當初的囚犯代號。我讀小說時,可從不會這麼激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