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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13 19:38:05瀏覽2203|回應3|推薦27 | |
「意識到自我存在的人從此成為獨立自主者。他從不會感到厭倦生活,只是人的生命過於短暫,他深深地沉浸在深刻而節制的快樂之中。他隻身一人生活著,而其他人則為禮教所累,讓生活在一種夢幻中悄然流逝。一旦趨同,一旦因別人做什麼而做什麼,那麼,冷漠懶散就會悄然籠罩上靈魂那纖細的神經和感官。他變得外向炫燿、內部空虛;沉悶、無情而且冷漠。」 當她在口袋裡裝滿石頭,走入河中自沉時,腦袋裡是否仍裝著這段閃耀智慧光芒的金句?她,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 1882-1941),在評《蒙田》的這一篇文章裏又說「注意觀察一下你自己:一時間你意氣風發,另一會兒,一面破鏡就讓你緊張不安。一切極端都是危險的。最好取中庸之道,走在常見的車徹中,無論多麼泥濘。」她在談法國哲人時,思想又跳回了自我觀照,對讀者道出了人生之無奈常態,亦是自我的叮嚀與警告。她藉大量的閱讀在尋找生命的力量,供輸令她形銷骨毀的創作能量,她在尋找原型,為她的讀者,也在為她自己。 英國作家吳爾芙的這上下兩冊閱讀隨筆集,並不容易讀,誠如她在首頁引約翰生博士之言,進而自述曰:「普通讀者,不同於批評家和學者……他讀書,是為了自己高興,而不是為了向別人傳授知識,也不是為了纠正別人的看法。他受一種本能所指引……他為自己搭起某種建築物,它東倒西歪、搖搖欲墜……他一會兒抓住一首詩,一會兒抓住一本舊書片段,也不管它從那兒來的,也不管它屬於何等品類,只求投合自己的心意……又總是這麼匆匆忙忙,表述又不準確,而且膚淺….。」 也虧得有六位學有專精的中國學者,輪番接棒翻譯(遠流出版社,2004),中文的「普通讀者」們,才不用費勁啃原文(The common reader ),免於懸樑刺股之苦,得以斜躺沙發上,悠游於作者「汪洋恣肆」的文采中。透過一位極用功的天才作家的心靈之眼,,從她似是顛三倒四,前後矛盾的跳躍式思維裏,以一種類似印象畫派捕光捉影的速寫,你驚奇地發現,那些作古的,不論是西洋文學巨擘或那些已然被時代刷洗後的不名人物,一個個均鮮明地站在眼前,在下午茶時,跟你叨叨唸唸他或她的絶倫一生。 與他們會了面,無論是舊識或生面孔,吳爾芙在某些你可能會錯過的細節上,對你使了使眼色,三言兩語提醒了那人的人格特質,你遂有了種了然的會心。看似信筆潦潦,凝結的卻是深沉的人生觀察體會,力透紙背。她常有詼諧,然而你卻能感受到譏諷下的溫厚同情。她善用新鮮的形容,即使經過翻譯,亦不損其機智,這將挑起你對那人及其作品的更深一層興趣。她非學者,掛的書袋,卻令你咋舌;她非學究,鄙夷道貌岸然的她,卻以另種活潑的方式在炫學。 她講喬叟的《Canterbury Tales》(坎特伯雷故事集):「喬叟自有自己的世界;他有自己的小伙子;有自己的姑娘。如果在莎士比亞的世界裏遇見他們,我們認得他們是喬叟的人物,而不是莎士比亞的。」你忍俊。想到搭錯戲台,打了秦瓊的關公,尷尬地紅著一張臉;喬叟那個有著「足足一掌寛」非常飽滿額頭的小姑娘,也紅著臉婉拒了羅密歐的私奔建議,不像茱麗葉,她實際理性,絶不幹蠢事! 維爾芙點出了喬叟的本領「他把最平常的詞句和最單純的感情排列在一起,各自都熠熠生輝;如果拆開來,就會光彩頓失」,這時,你不免咕噥,大眾多不識那個有趣的喬家老頭,會不會是因為中西學究們,把喬叟「提升」成他們自己人,又把他活生生養在大院的豬啊,雞啊,抓到他們陳腐的書房裏,製成了無聊又噁心的標本之故? 她經年專注研究希臘文,在《論不懂希臘文》一文裏,那些瑣雜的引經據典可能會讓普通中文讀者如墬五里霧中。然而結語這句「當我們厭倦了含糊,厭倦了混亂,厭倦了基督教和它的種種慰藉,厭倦了我們自己的時代,我們就會轉向希臘」,一道炬光驟燃又滅,回頭重讀這篇詰曲的文章,你更進一步理解了她在現實的苦悶,及對「人跡罕至」處的嚮往。她的與眾不同,她的憂鬱誘惑,乃源於她對美的無根與無垠的渴望。尋找美的意義及生命智慧,直如追著尾巴跑的狗,在過程裏,或可令牠嗅到興奮的異味,從中也可得到遊戲與健身的雙重目的。然而,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畢竟也累了。你讀此書,也讀她。在她停止繞圈前,你享受著她的慧頡。
她描述狄福的《魯賓遜漂流記》之有名與不朽,是這樣說的:「這本書像是人類的佚名作品,不像某個人的傑作;慶祝它的百年,我倒寧願去慶祝史前巨石群的百年」。她對同年生歿的喬依斯作品《尤利西斯》(Ulysses)沒啥好話:「一塌糊塗……(令她感到)困惑、厭煩、失望,彷彿面前是個坐立不安抓撓粉刺的大學生」。當初讀喬依斯讀到懷疑自己智障的你,這時連忙舒了口氣:聰彗如吳爾芙都這麼說了,這還能有假嗎? 《普通讀者》一書敘及的人物眾多,大部分的主角是作家,一流的,不入流的共處一室。他們在才情上,有高低之分,在書外的生活方式,言行舉止,則常有相似。吳爾芙的天才也在於有能力呈現他們的異與同--在文學的面具下,揭露一顆顆看似異質的普通心靈;在同質的傑出心靈,又發掘了一個個異質的面向。她看到詩人鄧恩(John Donne,1572-1631)的雙重性:「在尖刻的譏諷者鄧恩和傲慢的情人鄧恩背後的是一個奴顏卑膝、諂媚逢迎的鄧恩……比起他同時代的詩人讓我們覺得親近。」 她看托爾斯泰,肯定了一件事:「這裡有一個人,他見到我們見過的東西,並像我們所習慣的那樣繼續觀察下去,不是從內向外,而是從外向內……似乎什麼也逃不過他,沒有什麼從他面前掠過而不留下記錄。」吳爾芙亦同樣具有此種罕見的慧眼,她輕易地認出與她相當的心志,且以看似不著力的飄渺文字點出其輪廓,逼近看時,一片模糊,退幾步,留點距離,方能清楚成形,這才能由外看到了核心。 她對真實人物的悲慘戲劇化生平,似情有獨鍾,花了頗多篇幅素描這些本不值稱道的非作家群像,只因他們活出了很不同的人生,儘管悲劇。如傑克‧米頓,一個世襲貴族大富豪,38歲時,財產揮霍一空,精神崩潰,死因「人心所渴求的一切他都有了,但他就是缺乏享受的藝術。他厭倦,他煩惱…….是一種要毀滅一切的精神在驅動他。他毀掉健康,花光了錢財,在30歲時,成了一文不名的流浪漢」。普通讀者如你,也愛讀她對花花公子布魯梅爾(Beau Brummell)的素描,那個唯美主義的先烈,一個十九世紀英國紈絝子弟的奇異毀滅過程。因為「我們喜歡看到超越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人」,她沒挑明說的是:大家愛看社交名人重重摔下的過程及結果。這是狗仔報導的經典文學。
闔上此書,所有的珠玉灑落一地。你,一個普通讀者,對維吉尼亞‧吳爾芙,亦有同樣的不捨與嘆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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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