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故宫不下百回了吧？昨兒終於一償夙願見到了蘇軾的真跡墨寶《赤壁賦》。我輩對這位中國文學共主的孺慕之情，自不在話下，最教我嘖嘖稱奇的是居然看到一批批的年輕人在書卷前流連不去。

有兩個台灣小姑娘效空城上的諸葛孔明，視紛至雜沓的觀眾如無物，氣定神閒地随卷軸，由右至左，輕移蓮步，竟從頭到尾，邊討論，邊把六百多個字給念完！先生說：「難得有年輕人還有心詩詞，別催她們。」想與真跡合影的我，只得頂着頭上三條比墨還黑的線，苦候一旁。待兩個小姑娘完其志後，换上另一批堅忍不拔的蘇粉。旣搶無理想角度，只得先去探望趙孟頫、文徵明、鮮于樞和董其昌幾位老人家；很意外地，展區到處都聽得到大陸口音的年輕人。

先前在蘇東坡那兒就注意到三個特興奮的男生，随口問了：「兩岸没開放自助遊，你們咋來的？」他們用標準普通話回答：「能來的都是香港，日本，南韓的留學生，我們聽說故宫有特展《赤壁赋》，就跑來了。」

我這才恍然。幾度折返回顧赤壁，皆有大陸學生嚐試在辨認繁體字，大多只念了開頭幾句就放棄了，難怪那兩個雌據版圖的台灣女生嘚瑟，因為她們能毫無困難地穿越時空，體念出近千年前的文章！

終於等到快閉館了，遊人退潮，還我赤壁原貌，我正在給先生拍照時，那三個小伙子也跑來作回顧，久别重逢，開心合影。他們來自山東，河南及四川。（我與四川地缘頗深，我的長篇小說《天才的印記》裏頭的男主角常玉就是蜀中俊彦，耶！）

出了館，在廣場小坐，聊到卷尾，蘇子自白，因「筆倦」未能繼續,說的正是續書《後赤壁赋》，正愀然嗟嘆他或因舟車勞頓所致……兩個洋教士突然現身，以前總會三言兩語就趕緊脱身，這會兒因在故宫晶華餐廳預約了晚餐，還有近半小時才開門，實在無處可去。兩個大男孩中文不够用，我們以英語作答，他們瞪大眼問：「你們的英語怎麽說得這麽好？在哪兒學的？」不免就提到美國事，或是油然升起他鄉遇故知之感吧，來自猶他州的大學生話匣一開，從宗教轉到旅行經驗，四人相談甚歡。放飯時間到了，說要合拍照，他們比着看誰的手較長可拿手機，我說自拍太近，脸變形不好看，我幫三位男士拍吧，連拍幾張，他們一脸燦笑，每張都比出大姆指，非常可愛！

臨别兩人竟離情依依，先生說可到晶華晚餐，他們很意外，連說不好意思。先生說：「機會難得，就體會一下中華飲食文化的博大精深，這也是種學習喔。」他們這才欣然同往。為免同桌尴尬，吃得不歡，先生安排他們另坐他桌，幫他們點好菜，各自奮戰，大快朵颐，肴核既盡，杯盤狼籍，不知天之將雨。

在寒風细雨中，我們互道珍重，他們說道：「你們太好了，我們没有禮物送給你們，只有這本聖經，願神保佑你們。」我答以：「也願神保佑我們大家！」自始至终，我們都没留下姓名。

今早，打開那本《摩爾門經》，扉頁上赫然出現「謝謝你們！」，看着這四個筆跡稚嫩的繁體字，我與先生相視莞爾。

（2023/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