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白天，我有好多好多事要做，要餵小羊，要刷馬兒，要擠羊奶，還要不時照看虛弱的阿媽。卡夫達的白日也是忙碌緊湊的，要操演，要練兵，還要陪同樓蘭王和大漢將軍研擬大軍開拔的時機（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在等天候和風向轉變，要不是如此暫時按兵不動，我的生命中，可能就沒有卡夫達，也就會完全不同了）。

所以，我們通常都是在夜裡才能見面。那一段日子，星空下的孔雀河畔，朦朧模糊的胡楊樹下，就是我最燦爛、最甜美的回憶。

通常他都會比我早到，然後聽我騎著蒂拉靠近的蹄聲，他就會童心未泯的衝出來，於是我們在月光下的鹽碱地上開始競逐。滿月的時候，白色的鹽碱地一望無際，天邊掛著沙漠裡大的驚人的圓月，完全孤寂的大地，只有兩人兩馬飛一般地奔騰，時而靠近，他幾乎可以聞到我飄散長髮的花香味道，時而我又策馬急奔，讓後面那個人影蹄聲越來越遠。

他每次都會讓我，總是高聲喊著：『塔塔兒姑娘，樓蘭最嬌豔的一朵花（塔塔兒，樓蘭古語意指「美麗嬌嫩的花朵」），我卡夫達甘拜下風啦！我輸給塔塔兒啦！』

有時我離他太遠，他的呼喚隨著夜風飄來耳邊，好不真實。我會急忙回頭尋他，而他總還是回到胡楊木下，從來不會讓我找不到他。

飆馬累了，我們就席地而躺，天氣不太冷的時候，那水聲、風聲、樹葉唏嗦的聲音，還有遠處胡狼的叫聲，馬匹的嘶鳴聲，好像是一場天然的舞蹈音樂，我會在他面前表演最精采的獨舞，然後累倒在他身上。

還有很多時候，我們只靜靜地看著彼此，好像只要用夠深的眼光，就可以將這人的容顏、相貌、五官通通刻印進心底，再也不會磨蝕。他會用手指輕輕劃過我的臉頰、鼻子、嘴唇，最後，他的唇也輕輕地印上來。

越到後來，我越豁出去了，只要能夠見面，哪管白天黑夜，只要我們一見面，彼此的目光就膠著了，手也膠著了，心也膠著了。

再一個滿月，他就要跟著大軍開拔，奔赴戰場廝殺了。大宛有匈奴作後盾，一向不太搭理大漢，加上之前似乎曾有過「汗血寶馬」的糾葛，他們強勢地要南侵。而我們樓蘭本只是個夾縫中的小國，卻不得不藉大漢天子之名，以及他們兵強馬壯的軍事支援，才能繼續求生存。卡夫達說，這場戰事非同小可，如果我們贏，那大概大家還可以有多幾年的平安日子可享，我阿爹也可能會被放回來。但是，如果我軍輸了，那…『別說我還能不能活，恐怕連樓蘭…都得要完了！』

『我會等你的，卡夫達。』我抓著他強壯的手臂搖著。

『妳放心。我一定會想盡辦法活著回來跟妳成親，你這朵嬌嫩的小花是我卡夫達的。』他親了親我的頰。『但是，如果老天不保佑，妳...千萬別太傷心，我不會丟樓蘭人的臉的。』

我望著他，深深的，深深的望著他。我開口，一字一句：『我要你無論如何都要回到樓蘭，回到我身邊。』『如果你沒回來，塔塔兒也就死了。從沒有你的那一天起，我只叫做「塔塔慕加」（強韌有力，生長在荒漠裡的野玫瑰花）！』

他彎身一把抱起我來，忘情的、輾轉的吻我，深吻之中我發覺臉頰濕濕的，他掉淚了，我心目中的少年英雄竟然掉淚了，是他的淚濕了我的臉，我好不捨呀！這輩子，第一次有男子為我哭泣，害得平常被姐妹們說「天不怕、地不怕，塔塔兒眼淚沒處灑」的我，也跟著哭啦！

終於到了最後一個晚上。第二天清晨，卡夫達就得隨大軍開拔了。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忙著做一件沒有人知道的禮物要送給我的卡夫達，那是一個黑色皮袋，我用白色絲線在上面精細地繡了一隻栩栩如生的、盤旋在半空中的老鷹。皮袋裡裝的是我從鹽碱地撿回來的七彩寶石，這七顆七彩寶石花了我半個月的白日時間，做皮袋、繡老鷹又花了我半個多月的睡眠時間。我寧可不吃不睡，也要親手為我的愛人製作這件象徵「愛」、「勇猛」和「平安」的禮物。

天才剛黑，我早早就牽出了蒂拉，準備上鞍。身後傳來阿媽的柺杖聲，我沒有回頭。

『塔塔兒，妳又要去見那個明天就要上戰場的男孩嗎？』阿媽話裡充滿無力感。

『阿媽，讓我去吧！』我虛弱地回答。

『唉！阿媽生你的時候，曾經夢到大洪水，水中有一朵從來沒見過的，清秀美麗的白花兒飄浮著，醒來你就出生了，所以你阿爹給你取名「塔塔兒」…』

『哦！你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事呀？』我轉過身來，在糢糊的天光下，突然驚覺我的阿媽怎麼老了那麼多。

『你阿爹要我別跟你提起，』阿媽望著遠處的大黑山，似乎不勝唏噓。『因為後來有個打從遙遠的北方來的巫師，告訴我們，妳會是大災難中唯一留下來的活口。他說，妳的一生會經過很多很多災難的折磨，但在最後的大災難，妳是唯一的…』

『什麼大災難？洪水嗎？怎麼可能！連孔雀河和羅布卓爾的水都越來越少啦！哪有可能有大災難？』我再度轉身，準備上馬，卡夫達一定已經在等我了。『阿媽，妳別胡思亂想了，我去去就回來。』

『唉！自然的災難雖然恐怖，人為的災難有可能更可怕呀！』阿媽低嘆地說。

我上馬，催著蒂拉向前快跑。阿媽的話很快地就被丟在腦後，今天的我沒有任何事比得上和卡夫達會面來的重要了。

漸漸暗下來的黃沙大地中，還看得到小塊的墨綠色的牧草地，遠方的胡楊林在沙塵陣陣的風中，彷彿霧氣氳氤，霞光萬道。

我一樣飛散著我的長髮，一心只想隨愛人而去，在這一方天地，我，十六歲的塔塔兒，只祈求神聖的大神，將我的愛人從戰場中平安帶回來，其他的，我什麼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