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電小二兄的推薦

    上週六，一個建中高三生，才剛剛推甄保送進台大，因為造成女朋友未婚懷孕，被女方家長責罵，於是跳樓輕生。

    這個事件上網後，許多網友紛紛指責他欠缺忍耐力，欠缺EQ，不會為他人著想，自私自利。這一點沒有錯，因為這建中生就是一個雅斯伯格症候群（Asperger Symdrome）患者，也就是高功能性的自閉症患者。這些批評中，加在這名學生身上的形容詞，一點也沒有錯。但是，這些批評中，所暴露出來的社會上普遍對自閉症、雅斯伯格症患者（以下簡稱患者）的泛道德態度、譴責式、說教式的觀點，衍生出來的誤解、歧視、冷漠、自以為是的心態，才是令人不寒而慄。愚弟在這邊，想要就個人的淺薄瞭解，與大家交流討論，以拋磚引玉，促進社會大眾能在真心看待別人的困境後，更多的耐心瞭解事實的真相後，用更大的諒解去包容這件事。

    我們要是看到一個人有肢體殘障，譬如不良於行，我們就會體諒他上下樓梯、進出公車不方便，因此願意給他更多的時間，甚至幫助他。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看」得到他的不幸，而我們願意幫助他。而在實踐幫助、包容的這一慈悲過程中，在我們內心的自我價值肯定，所帶來的喜悅，根據研究顯示，事實上是高過買到LV包包，所得到的快樂。這也就說「為善最樂」，不是假話。

    那我們為什麼看到一個自閉症、雅斯伯格患者，為什麼我們不能體諒他們，對他們有更大的耐心？這也很好解釋。因為，患者往往外表看起來和一般人一樣，只是個性比較古怪，天生白目，講話不容打斷，粗魯野蠻，陰陽怪氣，不合群。這樣的人，往往被一般人看成家教不好，自私自利。而我們想當然爾的假設是，心靈的力量是萬能的，任何的行為表現，都可以透過適當的教養、潛移默化、加上個人的努力，達成一個人格境界的提昇。

    可是，上述的假設，是不對的。我們靈魂所處的這具皮囊，不但在肉體上限制了我們行動的自由，在心靈、思考上也對我們設下了難以逾越的鴻溝。

    就像是我們不會期待一個雙腿萎縮的人，經過自我提昇、適當教養，可以去參加奧林匹克，可以去跑100公尺競賽。

    同樣的，我們要是要求一個患者，改變他的行為模式，去變得積極樂觀，關懷別人，善體人意，或者把心中的苦惱向人說出，但他們受限於腦部的功能異常，也是礙難達成的。那患者的腦部功能異常，是什麼呢？這方面，因素可能很多，愚弟只是述明個人的粗淺瞭解，就教於諸位先進前輩。

    患者的基本限制，就是他只能單線思考，而在這簡單限制下，卻衍生出各種外在能力上的限制，造成他的行為異常。所謂單線思考，就是他一個時間，只能想一件事。這在正常人看起來，好像是一個莫名其妙的限制，有什麼大不了？但其實關係可大了。因為一般人隨時隨地都是在多線思考。

    但是這一般人的多線思考，其實應該是在多重單線思考間的不斷跳接，達成的。在我們大腦中額葉（frontal lobe）部分，是管理各種思緒的部分，這部分是一個人形成「我」的意識的重要部分，也是大腦最晚成熟的部分。這也是為什麼，小孩比較難以管理情緒，而大人情緒比較穩定。而額葉部分，一般來說，同一時間只能思考一件事情。這就是老祖宗說的「一心不能二用」的道理。那我們大腦的多線思考，是怎麼達成的呢？就是靠在多重思路之間，不斷轉換。每次轉換思路，額葉的舊資料，就必須儲存到大腦的暫存區去，以備將來載入之用；然後把新的思路資料，載入額葉中，啟動新的思路。而我們大腦，透過綿密的神經原聯繫，可以在一秒以下，進行思路轉換。

    譬如，我們知道有些人寫字非常美觀，有些人卻是怎麼也寫不出漂亮的字來。而某些人寫字難看的原因，也與自閉症有關。因為寫字時，同時牽涉到兩種思路的活動，一個思路是字型各部首、偏旁的位置安排，也就是「形」的方面；另一個思路，則是在文章的意義、邏輯推導、起承轉合，也就是「意」的方面。而我們在寫一封信、一篇文章時，大腦額葉，在這「形」、「意」兩種思路間飛快的流轉，讓我們同時兼顧文章的義理流暢，與字型的工整美觀。

    但是自閉症、雅斯伯格症患者，他由於大腦功能異常，無法做這樣快速的思路轉換，因此許多患者不是寫的字很醜，就是文章義理雜亂無章、幼稚可笑。目前研究，發現自閉症患者連接頭腦兩個半球的胼肢體（corpus callosum）異常，神經原連結往往嚴重不足，因此無法把在額葉中正在運算的思路，迅速的儲存到暫存區；也無法把新的思路，迅速載入額葉。這樣，額葉中的舊思路存不出去，新的思路載不進來，患者往往就只能在同一思路上不斷打轉循環，形成單線思考。

    愚弟曾經問過一個深受此症所苦的年輕人，他要是思路被外界打斷，他是怎樣？他痛苦的告訴我，他在思路被打斷後，大腦一團混亂，不知自己是誰，也不知身處何處，心中充滿恐慌。我想，一般人要是突然發現自己出現在一個懸崖邊緣，卻不知到自己在哪裡，也忘了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好像隨時要掉入懸崖下。這樣的恐懼，可能可以想像成患者思路被打斷時的痛苦心情吧！在這樣的理解下，我們可以很容易的推論，患者會發展出下列的特徵：

• 患者思路被打斷時，情緒有時會非常誇張的反應，或者哭鬧，或者憤怒，或者自殘（撞牆）。（有些患者，發展出替代性技巧，在思路轉換間，需要安靜一段時間，讓他整理思緒。）
• 患者喜歡自言自語，沈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裡，而不可自拔。（這樣的傾向，讓患者對外在文化、流行趨勢、當令議題，茫然無知，更加深了與外界溝通的困難，形成惡性循環。）
• 患者在情境轉換時，譬如放學回家，或早上上班，會產生極大的恐懼。（因為辦公室的思考方式，與家裡的思考方式，是不一樣的。）
• 患者一次只能和一個人講話，而且最好照他的劇本節奏來講話。因此他往往會粗魯的岔斷別人講話，或不理會別人的發言。只是因為他懼怕思路被打斷。
• 患者突然進入了吵雜的環境，周圍很多人講話時，他可能會大腦當機，陷入了混亂恐懼中。
• 患者也很容易鑽牛角尖，自尋煩惱，或在不重要的細節上苦惱，甚至與人無休止的爭辯。因為他一旦陷在認定一個細節的重要性循環後，他很難跳脫出來，接納另一種觀點。

    而在這樣單線思路的限制下，患者的高階智慧能力發展，可能會受到了嚴重的限制、障礙。譬如，我們的一個重要能力，就是「同理心」，也就是想像別人的思維，模擬別人的思考方式的能力。這種能力，需要能夠把額葉中的舊思路迅速搬移到暫存區，清空後載入對方的思考模式，也就是角色扮演。腦部功能發達的一般人，甚至於可以是多重角色扮演，在額葉中交織出多重思路，演繹出複雜的劇情。但是，患者只能單線思考，因此他無法角色扮演，也無法發展「同理心」。於是他有了下列的困難。

• 有的時候，他看得懂一段文章中句子裡的每一個字，但是他只能從字面上去解釋，他無法揣測寫句子的人，背後真正的意圖。一個很爆笑的情節，是我認識的一個年輕人的遭遇：
  • 這個年輕患者，從幼稚園、小學，一直是班上那些伶牙俐齒的同儕排擠、作弄、嘲笑、洩憤的對象，因此他很怕同班同學，也不喜歡上學。可是老師也不諒解他。有一次，他在掃教室走廊，那幾個平常喜歡作弄他、甚得老師寵愛的同學，閒著無聊，決定嚇唬他，作弄他，找點樂子。那幾個同學走到他面前，兇狠的大叫：「給我掃地！」這個患者，嚇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又要被怎樣欺侮。於是他照字面解釋，把掃把趕緊遞給那個同學，請那個同學掃地。因為照字面解釋，「給我掃地」，是那個同要求掃地。由於太爆笑了，那幾個同學決定放他一馬，而且在班上一直講這個笑話。後來老師還打電話，給家長，說他小孩，好可愛喲！可是，那個家長，聽了這電話，疲憊的心中是在滴血。
• 患者無法進行需要角色扮演的遊戲、職業，因為他無法分心去揣測各種角色的思路，譬如小說家、演員。需要揣摩對手的思路、策略的職業，譬如推銷員、棋士、橋牌玩家，對他們也是很困難。（但是如果只是在賭場靠算機率贏錢，他們經過訓練後，可以專心一致，做得很好。）
• 患者可能也無法欣賞複雜劇情的電影、電視劇、小說、藝術。因為他對人性的解釋，都是很浮面的。他沒辦法去模擬劇中角色的思路，想像劇中人物的悲喜、環境、時代。
• 患者也不能猜測、揣度周遭人的情緒、心思，因此他有的時候誤解人家的意思，或對別人的悲傷、喜悅，視若無睹。因此，他可能會被批評冷漠，自私自利，不長眼睛，白目。（這些道德式、人身式的批評，其實是深深的傷了患者的心，因為他們無力改進，充滿挫折感。）他可能對父母、朋友的付出，一直缺乏感激的心，因為他無法想像別人付出的努力是什麼。他不高興，就抱怨，就哭鬧，無視於周遭人的尷尬、忙碌、冷漠、嘲笑。
• 他也沒辦法和人家勾心鬥角，因為他無法想像別人會怎樣害他，為什麼要害他。因此這種人，往往會成為罪犯的下手目標。而且更糟糕的，他可能會和欺侮他的人，發展出不正常的依存關係。由於欺侮、欺騙他的人，比較願意花心思與他說話，卻讓他誤以為是關心，結果把壞人當成了社會挫折的避風港。
• 他們往往也無法學會看人家眼色、臉色；無法揣測在不同場合，講不同的話，會導致什麼樣的嚴重後果。因為作各種的角色扮演，並且推理未來發展，在額葉中進行what-if 分析，是他們無法進行的功能。於是他們試著把各種經歷過的情況與結果，都背誦下來，希望以後照表操課，希望可以少出錯，少受嘲笑，少受責罰。於是他們會發展出各種的儀式，譬如回家後，要進行的步驟，不能亂掉。見到老師時的儀式，也不能亂掉。每天回家的路線，也不能亂掉。在這種重複的僵化思路下，影響了大腦發展，患者往往也發展出了強迫症。而且由於他無法在情境與行為之間建立彈性的關連，他的儀式中，往往包含一些不相干、奇怪、甚至造成旁人困擾的步驟。譬如，為什麼要右腳先穿襪子？為什麼絕對不能穿某種顏色的衣服？為什麼在外面用餐後，要擺出某種奇怪的姿勢、表情？
• 而雖然他們試著靠背誦儀式，去應付各種可能的複雜情況。但每次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他們可能還是會受到嚴重的懲罰（同伴的羞辱、嘲笑、欺凌、詐欺）。久而久之，患者很有可能會衍生出憂鬱症、燥鬱症。而某些連續殺人犯，無法感受到別人的痛苦、哀求，也可能是這部分大腦的缺陷。
• 而在不斷的受社會挫折的悲慘過程中，這些患者可能會越發退縮。有些人甚至開始幽閉自己，不言不語，足不出戶。也有可能透過自殘，恐嚇、抗議外界的干擾。而這也是患者父母的一大折磨與挑戰。因為大多數的患者，都有一種傾向，想要逃離這個太過複雜、難以理解、充滿歧視、不斷傷害羞辱他們、令他們深深挫折的世界。他們往往寧肯封閉自己的心靈，不再與這個討厭的世界溝通。而父母就這樣與患者，陷入了筋疲力盡的拔河，希望把孩子從那個自我封閉的幽暗深淵中拉出來，而孩子卻常常選擇一步步往裡走。這個時候，說教、責罵、懲罰，往往都是反效果，只是讓孩子更加嚮往那個幽暗但安全的封閉深淵。

    上面講了這麼多，其實是一個概略的描述。由於每個患者的大腦異常程度不同，其實表現出來的，有可能很大的差異。譬如，如果患者從小沒有受到理解、照料、家庭溫暖，而本身IQ又不夠，就有可能會選擇幽閉自己，慢慢不講話，不出門，最後甚至喪失了自我料理生活的能力，變成整天癡呆冥想的狀態。

    另一種極端，他可能從小受到父母、師長、醫師的悉心照料，在他專心冥想時，都不去打擾他，給他自由發揮的空間。而且幫他找到了一個他的興趣，導引讓他可以專心在那興趣上，發揮他的腦力。這樣的患者，有的時候因為非常專心，反而可以達到常人不能達到的專業境界。譬如，他可以記誦許多地圖細節，拼出複雜的拼圖，高速運算複雜的數學公式，甚至解決複雜的密碼問題。Bruce Willis有一部電影《終極密碼戰》（Mercury Rising），就在講一位這樣的小孩。更有某些患者，成為技巧高超的樂器演奏家。在這種案例，父母的讚美、教導、監督，往往是反效果，只是打斷他的思路，甚至讓他牽連到對這個興趣的恐慌、厭惡。

    而最極端的情況，是患者的IQ非常高，自己竟然在不斷的挫折、嘗試中摸索出了替代性的解決技巧。這樣，他雖然還是感受不到別人的喜樂、哀傷，但是他發展出技巧，知道怎樣play people games，讓自己可以安然度過各種複雜的人際互動。譬如一個高功能自閉症棋士，雖然不能揣摩對手的策略、心思，不太能作未來的推理（what-if）分析，但是他可以透過背誦、牢記超大量棋譜，並進行快速盤勢與棋譜的特徵比對，完成優秀的比賽成績。

    最後愚弟要說的，是大腦的發展，其實是非常複雜的，而且需要環境的刺激、互動，才能健全的發展。我們受限於這具皮囊，其實並不是精神萬能，想要作什麼，就可以做到什麼。譬如，一個人如果從小見不到光，他的大腦視覺分析區域，就有可能會移作他用。這樣，即使是他成年後醫療了他的眼睛，他可能還是看不到我們看到的東西。因為他大腦的視覺分析部分，已經移作他用，或者萎縮了。

    同樣的，兩個雙生子，在大腦發育階段，受到不同程度的訓練、刺激，也有可能發展出不同的智力商數。

    因此，在那個自閉症的灰色邊緣地帶，事實上是有可能透過某些後天的輔導，讓患者在幼年期，脫離自閉症的幽禁、桎梏。但是，這絕對不是像一些網友的泛道德、說教式、譴責式態度，要求患者不要作草莓族，要求患者接受磨練，建議患者在自殺前要尋求幫助，等等。患者的大腦功能異常，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修正行為，他們可能真的是做不到。而現在一般的建議，是在三歲前，大腦神經原迅速發展階段，診斷出幼兒的自閉症傾向，然後輔以適當的治療、矯正訓練，刺激大腦、神經的發展，拯救某些能夠拯救的靈魂。有的時候，幼兒的情況比較嚴重，可能效果也有限。有的時候，由於親長的疏忽，也錯過了早期矯正的機會。

    而這次新聞中的主角，患有雅斯伯格症的建中高三生，他或者是IQ非常高，在不斷的挫折中摸索出了許多替代性的技巧。或者是他父母、師長的悉心照料，讓他能夠在溫暖、包容、自由的環境中，專心做他最有興趣的事。他成長的歷程，挑戰比一般人多很多，他卻走過來了，到了這一步。而他父母在這些年的艱苦，對小孩的莫名虧欠感，面對外界的怪異眼光，對外界師長、親友的溝通，自我心態的調適，都是值得我們付出最崇高的敬意。

    如今事件以悲劇收場，我們除了浩歎外，也希望能夠以這篇文章，作為祭獻，希望增進世人對患者的瞭解，讓這個社會更包容，更溫暖。讓我們學習在批評前，先試著瞭解吧！

    愚弟在去年，也曾經發表過一篇相關文章。有興趣的讀者可點擊閱讀：

自閉兒的父母：從地獄火的煎熬，到缺憾還諸天地

http://blog.udn.com/chiefay/5012237

再來，最近捷運性騷擾事件頻傳。愚弟想出了一個簡單法子，防制電扶梯色狼。請大家參考，並告知您周圍的女性同胞，善莫大焉。

防制電扶梯色狼的簡單招數

http://blog.udn.com/chiefay/6486293

最後，敬祝大家順心愉快，為善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