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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2/03 19:44:17瀏覽10754|回應9|推薦17 | |
在今天的台灣,反中常與反專制相連結。反中以反專制作為論述基礎,並因此可獲得正當性與合理性。但是,反中真的等同於反專制嗎?並從而能擁有合理性(註一)嗎? 這又是個大議題,我也希望用較長的篇幅來闡述我的想法。不過,依據經驗,寫出長篇貼文,基本不會有什麼人看。寫了與沒寫大體沒什麼不同。也許名家的長篇貼文會有不同的命運,可惜我不是名家。這裡不妨就盡量簡單說。 當前台灣主流的反中與反專制,邏輯上有交集,故在心理機制上亦有高度相關:因為我反專制所以我反中---中國被認為是專制國家。但是,我以為兩者在邏輯上應該加以區別。 專制體制被認為是非理性或甚至反理性的,中國因為是專制的,所以也是反理性的。非理性或反理性的確是問題,但它通常是被用來指控異議一方的罪名,卻很少人自認為非理性。然而,非理性卻可能是大家實踐行動中實實在在的普遍問題。 理性本身其實是個難以定義的概念。不過,多數人會覺得,很容易看見他人的不理性,並且以此為患。只是,很少人能看見自身的不理性。從主觀看去,自身行為幾乎總是合理的,或者是合宜的(我雖感性或激情,但行事並不謬妄、離譜)。 為甚麼容易看見他人的不理性?因為我們總有較清楚的主觀期待,或者一條接受線,當別人逾線時,我們很容易感知。通常,這條線是以我的利益是否受到侵害或感情親惡與否為準,或者是與這個準據較能相應的應然價值。這條線與真正的理性界線,關係其實很模糊。 唯當跳開局中時,我們可能會看到另一層的不合理。好比吵架雙方各執一理,而旁觀者卻能看到雙方的不合理。 從台灣獨派來看,統派親中,也就是親專制。這被認為是不合理。這樣的邏輯思考,在今天台灣已幾乎成為主流。 親中是否就是親專制,我以為還有討論空間。 部分統派提倡認同文化中國。這裡暗藏選擇性認同那有別於專制體制的中國文化。 中國文化當然不是只有專制體制這一部分。所以,認同中國文化並不等於認同專制體制。從而,親中、主張終極統一,當然不等於親專制。就此而言,堅持親中就是親專制,這樣的論點本身的合理性更顯可疑。想到我們仍是中華民國,想到我們身上畢竟流淌著華人的血,而不是日本人、美國人的血(有些人當然例外,不過那應該是少數,不是嗎?),親中是不理性嗎? 不過,獨派可能會強調,文化中國概念無意義,因為現在的中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而它是不民主的國度。 的確,當前世界普遍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中國,但這並不會使文化中國概念無意義。我曾數度闡述這個理念,當然,未必能被接受,更少被理會,但"中國"始終是超越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大集合,而且現在與往後也不可能就被後者壟斷意義域。此刻所稱的中國人,未必全都應該被認定為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認為中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且此刻與往後皆然,未免短視。 就算我們只論中華人民共和國,它與專制能劃上等號嗎?我認為也未必。重點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也是個動態概念,它在不同時候也有不同性質。專制其實應該也是個理念型概念,不與任何特定經驗直接對應;也可說,它通常不是全有或全無的狀態,任一國家其實都不是全然專制或全然不專制。美國不專制嗎?它憑什麼可以逕行絞死海珊,又讓諾瑞加(前巴拿馬總統)長期在美國坐牢?它又憑什麼把日本裔美國人關入集中營(二戰時)?這是出於民意要求嗎?誰的民意?民意如何行使? 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制嗎?當前西方世界的主流意見似乎是這麼認為;台灣方面的主流觀點也持此說。不過,我以為這種說法很可能需要被修正。 中共自身的辯詞是自認為是"民主集中"制。它們自己人對這種民主集中制說法的正當性、合理性究竟相信幾分,我不清楚。不過,對於嘗試異於西方的合理政治體制,我願意審慎表示贊成。因為我並不認為西方的民主現狀就是終極完美的政治體制。嘗試尋求更佳或更適合的政治體制,絕對是應該努力嘗試的事。雖然嘗試過程可能出現悲劇,但是,不宜逕行認定過程中的混亂或悲劇必然會帶來悲劇性的終極結果。 我以為,傳統中國文化的主軸是人本主義,是強調"道德主體性"原則的文化。這個主軸,未必一逕帶來美好果實,也未必一逕讓人看到實踐中的美好(這一點很可能是那些推崇傳統中國文化,特別是其人文精神者所忽略的問題)。但是,長遠而言,它畢竟還是有合理性的道路,甚至是最合理的道路。 基督教,很可能事實上為西方、甚至為世界帶來了許多美好的事,但是,它本質上是非人本、而是神本的道路。近代西方的人本精神,則是對神本的反思產物。近代西方人本與神本的錯綜結合,很可能為西方帶來快速進步的果實,但是,這種結合卻不保證是平衡、穩定的狀態。神本的持續式微可能帶來混亂因子。 人本的中國,常因為既得利益集團為能實際維護利益而常陷入過度保守、僵滯心態,並在權力競奪與階級鬥爭中陷入週期性混亂。但是,人本、主體性原則並不是沒有益處。當代的中國如果勝於印度,主要就勝在其較人本,而印度則較傾向神本,故較易被某種帶神聖性的種姓制度所束縛。其不合理制度之所以具有神聖性,則與缺乏人本原則有關。印度人是在維護其神聖性原則的同時,也不自覺地維護了相連結的種姓制度。 我想大膽指出:人本原則也展現在中共的政治體制上。 我這麼說很可能讓許多人覺得錯愕。因為,在某些人的思維裡,人本、自由、民主、西方,這些美好象徵,當然同屬一個共同範疇;而專制、不自由、非人本與中國,則應同屬另一範疇。 我認為這是出於思維的簡單化。 西方的民主,不是人本的產物,而是人本與神本糾結的產物。 民主之所以能被接受,不是因為現實上人民真較能掌權作主,較能享有皇帝的尊榮(想想米謝爾的"寡頭鐵律"),而是因為"人民"這個概念替代上帝概念而具有了神聖性。正因為抽象而外在的上帝概念有神聖性,所以抽象而外在的"人民"概念有可能取而代之並在人們的思維中具有類似的神聖性。而在人本的中國,上帝概念固然缺少神聖性,抽象的人民概念也同樣難以建構神聖性(儘管在共產中國,"人民"概念曾不斷被賦予神聖性,但亦終難持久)。而在剝去權力與社會地位的保護膜後,他者就更不易獲得尊重。人能崇拜神,所以才能崇拜抽象的"人民",乃至尊重具體的他者。但是,人本的人恐無從崇拜抽象的人民,以及望之不儼然的他者。 民主也依賴法治基礎。而人本很可能與法治格格不入。法治強調有抽象的、普遍適用的行為界線,人必須受到抽象界線的束縛。人本很可能不接受這種抽象界線。人是最高的存在,界線只能由人來定,也由人來操作。人本與法治如果不是矛盾,也是有極深的扞格。尊抽象的法律規範甚於作為主體的人,大體不是人本思維的產物。 西方之所以既存人本,又重法治。是因為西方同時有神本原則。上帝律法高於人,是西方思想傳統。由此轉而尊人間律法,就不覺突兀,特別是在實踐行為中,難分彼此。 總之,我以為民主與人本其實未必契合。只因為同出於近代西方,所以我們會以為兩者當然契合。 民主與人本若要相契合,必須能尊重每一個人。但是,即使基於人本原則,這個境界也很難企及。尊重每一個人,這是極特殊的人本精神,或者說,唯有人本與神本相結合才能企及。這時候,人才可能內化一種近於博愛的神的心態來看眾人。沒有博愛精神,就不可能做到尊重每一個人。傳統中國大體不曾將博愛精神作為人本原則的重要環節。儒家的愛是有差等的,而且,對儒家而言,有差等的愛才具有正當性,否則則形同無父無君。 共產黨與博愛精神有某種親合關係。共產黨強調對社會底層大眾的愛就接近於博愛。只是,對階級鬥爭的強調(這本應只是共產黨的階段性策略)卻呈現與博愛精神幾乎背道而馳的一面,階級仇恨倒成為其主要特徵。 我無意歌頌共產黨,也不否認中共有些統治作為不合人道。但是,直接認定中共就是專制、就是反民主,就是代表一種與光明相對的事物,我並不以為然。至少,在共產黨的理想中,潛藏著某種博愛精神,而此與民主精神並不決然相斥。 共產主義,其實大體也是一種人本主義,不過是受到基督教博愛思想影響了的人本主義。就其共產主義本質而言,中共並不只是負面的、無理想的政權組織。中共在其革命與統治過程中,展現了許多非理性、不人道特質,這與其所處現實條件有關。共產主義理想,也比較是在與現實碰撞時,才會露出破綻,並實際發生問題。但是,又有哪一種理想能在現實中不露出破綻呢?從而,逕行否定中共的存在意義,並不完全公平。 也許有人認為上述討論跑題,並不屬民主制議題。但重要的是,民主可能並非終極追求,終極追求也未必非循民主制不可。 現在的共產黨很可能比較近於專制。但是,這未必就是絕對的負價值,從而會使我們絕不該忍受對這樣的國度的認同或諒解。 我強調摸索的積極意義。人本精神允許摸索。中國深厚的人本精神也會使任何制度更具彈性。專制本身不是目的,也不是絕對原則。也所以,中共會提"民主集中制",也就是說,他們是在摸索尋找某種較佳或較適模式,也可能在未來調整成更佳模式。否認這種摸索成功的可能性,其實是畫地自限。反之,認定中國必須在此刻立即轉向西方式的民主制,未必理智。一百年前的中國,已經試過一次,1980年代的中國大陸,也曾稍作嘗試,但是,結果都是悲劇。欲速不達,大家還看不見有問題嗎?既然如此,為甚麼不能嘗試他途呢? 有人可能想起一些悲劇,如劉曉波的關禁與死亡,還有如法輪功或其他宗教徒的被迫害處境,使人悲憤,也從而對中共的不民主感覺極度憤慨。 悲劇與制度合理性是在很不同的層次的事物。"是制度造成悲劇",這樣的推理未必完全不成立,但是,邏輯很可能有跳躍。 我的觀點是:"制度"其實往往是脈絡更廣的"結構"的產物,是因應後者而形成的事物。忽略結構而責備制度,未必恰當。就像在一百年前的中國強推民主制,造成更大問題一樣。如何能讓制度真正有利於整體,必須將結構特質納入思考。以一種對特定制度的(天真)信仰,強推外來"好"制度,很有可能失敗,並且還會導致悲劇。 中共在摸索、在嘗試。我們不妨審慎觀察,其中可能潛藏著出於人本的積極探索精神,並且頗有展望性。但是,很多人只是逕行予以否定。當對方是明顯敵對勢力時,這麼做或有其不得不的理由,但是若真為了了解,就算是要了解敵人或處於敵對態勢的對手,逕行否定並不是理性態度。特別是若不能充分發現他們的潛能,就可能錯估形勢。中共近年的發展速度,很可能讓許多人吃驚。這就是因為未能及早察覺他們的潛能。中共在政治體制上的摸索,何嘗不可能是他們潛能的一部分?因為中共不民主,所以予以徹底否定,並因此決定拒絕認同中國,對於本來與中國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台灣人來說,其實是一種不理性的態度,不但眼前現實上不利,長遠來說也缺少積極意義。 我不反對西方式的民主制。但是,我並不認為西式的民主必然帶來諸般美好,就像一百年前中國的民主實驗,當條件不適合時,它完全有可能帶來悲劇。以類似邏輯逆推,形式上不符合西式民主的政治體制究竟會帶來什麼,也還需要實驗來查知。中共正在進行實驗。我們何妨先觀察,再做論斷?也許有可參考、仿效或值得肯定的地方。因為不民主就逕予價值否定,並演成拒絕認同中國,這樣的思考未免跳躍太快,孤注一擲的籌碼又未免太大。
註一: 此處未區分"理性"與"合理性",英文均對應rationality。但中文"理性"或許比較暗指內在特質,而"合理"則可能不需要涉及人的內在特質,而純屬客觀特徵。譬如某種物理或數學特徵,也可用"合理"來描述。在此處的討論中,因為必然涉及人的內在特質,所以與後一種意義指涉較不同,也因此,理性與合理性可能的分辨也就不那麼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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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事評論|政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