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都記得那天細雨紛飛,天色黯淡迷濛,就像銀橋橋身灰蒙的色彩,橋頭路旁的鳳凰木撒落一地殘葉枯枝,空氣中彌漫著一陣市集獨特的味道,這是東波市場南邊的車站。
東波市場有兩個車站,另一個在市場北邊的嘉會橋頭,此車站的客運貨兩用車都是藍灰色,印象中跟大人乘車往往都是藍灰客車,這一次卻是搭乘亮黑的客車,而且是在銀橋橋頭的小車站上車。
阿爸解釋我們要去峴港,一個遙遠的城市,要翻過好幾座大山,所以要坐這種馬力強大的客車,這種車子俗稱 Citroën Traction。
剛滿四歲的他天真發問:「峴港響邊度呢?」
阿公(外祖父)握著他的手黯然說道:「峴港響大山嗰邊,即係媽媽同舅父去做嘢嗰度。」
「咁阿公去唔去呀?」 阿公神色落寞,聲音有點沙啞:「阿公唔去,阿公老啦,留返響屋企睇屋。」
三輪車伕和阿爸把行李裝置在後車廂,阿公牽著他的手不時叮嚀,他不知道也不記得阿公說什麼,只嗅到一股熟悉的香甜氣味。母親說阿公誤交損友染上抽大煙惡習,可喜的是於晚年戒除轉過抽香煙。
離別時阿公緊摟著他咽哽:「乖乖!到峴港要勤力讀書,記得寫信俾阿公。」
頃刻之間一種莫名的感觸湧上心來,他跟著哇哇大哭。阿公撫摸他的頭,輕聲安慰著這個外孫,似是自言自語:「你十隻手指頭九個有螺紋,而且係渦紋,理解力非凡,才藝卓絕,將來唔係寫文章就係搞藝術。」
一時間他似懂非懂,父親抱著他安然坐在後座,並指著車窗外面瘦削的身影道:「唔好喊,同阿公講"拜拜"。」
他起身轉頭尋找窗外熟悉的身影,可惜附在車窗的雨滴越來越多,那瘦削的背影已經模糊不清。
亮黑的Traction駛上銀橋,走過香江御屏山,駛向海雲嶺方向,載他離開順化-他的出生地。 從此他身為異鄉人,可是阿公曾經說過:「你係冇鄉下,你只有出生地。」
他頭腦靈活反問:「點解我冇鄉下?咁你呢?鄉下係乜嘢呀?」
阿公半躺在床上,對著煙槍吸食,吐出一口煙笑著說:「鄉下即係一個人出生長大的地方,同埋周圍啲人好密切血緣關係,講同一種話,寫同樣啲字,同一個祖先,鄉下即係一個人的家園。」
阿公徐徐吐出一口煙,眯眼愉悅笑道:「阿公鄉下響唐山,廣東中山一條叫雍陌的小村。」
盯著飄蕩的一縷青煙,他有著無數個疑問:「唐山響邊度呢?」
阿公似是回到過去:「唐山即係中國,響好遠好遠嗰地方。」
三歲的小子天真無邪,還不了解地理的距離,只知道站在門口眺望嘉會橋遠方的地平線:「即係遠到天邊嗰度?」
他喜歡看煙鍋裡冒著裊裊的青煙,飄忽不定且變化多端的動態給予他無窮的幻想力,他覺得搖曳的青煙很像一條正在飛舞的龍,阿公口中的中國龍。京城之地到處都是龍的裝飾,所以三歲的他已經懂得畫龍。
煙燈把影子放大投射在牆上,影子隨著煙燈的火苗晃來晃去,看來有點詭異。他習以為常爬上阿公的床,看他追龍,聽他講故事,問他問題:「點解阿公來到越南?又點解. . . . . ? 」
「阿公同阿祖從香港坐船到越南做生意,嗰時候唐山打仗,返唔到去。」
「後來嗰邊跟共產,人哋唔俾返去,所以阿公留底呢度。」
「共產又係乜嘢人呀?」 「佢哋係咪壞人?」
阿公瞇著眼睛,悠悠噴出一條龍:「呵呵. . . 唔好問咁多,等你大嗰陣就識啦。」
公元一九七四年阿公去世,翌年越共進城,人心惶惶不可終日;還好畏懼共產黨的阿公看不見越共統一江山,那可是他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