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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30 22:15:52瀏覽588|回應2|推薦18 | |
第五章 千秋紫衣 停電的夜晚黑暗籠罩整個古城,大地黑漆一片,天空深藍如墨,我不知道時間,只見路上還有行人所以猜想九點鐘。我決定走東波橋,順道路過阿羽家碰運氣,希望他在家。 打赤腳的我棄平坦的馬路,選擇近水邊崎嶇的沙地,身處險境除了保持警戒,還要爭取機會,時間就是機會,於生死關頭還有一條水路可遁。 這條白騰街高出河面三公尺,河堤陡斜。記得那年大澇,河水漲到街上差一點漫到屋裡,我拿著畚箕跟珊姨在門前嬉水,珊姨抓到兩三隻小蝦養在一個玻璃瓶,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的寵物。 順化的古樹特別多,尤其是妙諦寺地區,白天河畔樹蔭蔽天,夜晚氣氛相當陰森。妙諦寺是阮朝國寺,它的前身是阮朝第三代君主紹治帝登基之前居住的府邸,國寺佔地頗廣,整整一個街區,前門的白騰街有寬敞的碼頭,國寺左側御園路、右側妙諦街。 現在我就在丁字路口的妙諦街,妙諦寺對面有棵參天大樹,我正躲在大樹後面觀察情況,妙諦街左方是妙諦寺的圍牆,右方是合院建築的民宅,阿羽家那邊平靜無聲,除了黑暗中的蟲鳴蛙叫。還未走到阿羽家,就聞到一陣陣花香,我想到栅欄外邊的女孩。 本來想找她,想想還是算了。卑微的我一無所有,不能給妳什麼除了內心一抹真善,所以不敢對妳有所承諾。真的,只想靜靜看著妳,把妳的柔美、溫婉窈窕、善良嫻靜,都化作詩詞歌賦、筆墨水彩,塗抹烙印在恆久的記憶。 我們遇見、又失散,我們有緣但無份。我們没有過去,没有現在,更没有將來。 六月的雨,滴滴清清冷冷,落在水面,滴答滴答,掉在心中。剎那間濃情密意,將會被遺留於鐵道的盡頭,伴隨亙古孤寂。 我佇足於阿羽家前門,對著屋裡喊叫:「阿羽!」 阿羽的小弟聞聲跑出來,他認得我:「羽哥不在家,不知道他去哪裡。」 接著他降低聲量,望向黯淡的街道探頭探腦,悄悄說道:「公安有來過幾次,他們說要抓反動派,他們懷疑羽哥是偷渡組織人。」 「他們的懷疑不是没理由。」我暗驚原來此地危機四伏,還是速速離開。 此時鄰家前門半開,一個熟悉身影出現,見到我驚愕大呼:「阿英,是你?」 「聽到你被公安拘留,我很擔心,想不到你好本事,還是被你逃出來。」 「我真的服了你,真心話!」 這一次女孩總算見識到樹人小子的行為膽色。 「我才剛回來,一路上都是公安民防,尤其是嘉會橋的支棱街,不曉得發生什麼事,原來是你做的好事。」 「胡說,我哪有這能耐?喂,妳怎麼還不去睡覺?」 站在旁邊的小弟插口:「今晚我有經過東波橋那區,回來就見到一班公安在橋頭巡迴,他們隨機檢查行人身分證,尤其是年青人。」 「糟糕,東波橋那邊是不能走了,嘉會橋更不行...」 忽然間前方沉沉夜色有些光芒在閃爍,光芒呈照射且不時擺動,我直覺想到這是手電筒的光芒,我向小弟打個手勢,沈著凝神注視那深重的黑夜,光芒隨著移動而閃爍不定,在這艱苦年代電池是奢侈品,平民用不起,只有一些特殊人物才擁有,我認定是坊間巡邏隊伍,要不然是公安人員在活動。 閃爍的光芒正往這邊移動,而且快速逼近,没時間了,我下定決心,最迅速又安全的方法就是跳河游過去! 「看來我只好遊過對岸,妳可見到阿鳳他們?」 「徬晚間有見他們出外,可是不知道他們去哪。」 「你遊過對岸走到東門,我這就過來。」 「好,咱於東門見,先到先等,不見不散。」 我快速走向河畔,想不到不知何時於丁字路口泊著一輛三輪麾托車,街燈下可見好幾個臂綁紅布章的公安對行人虎視眈眈,我正面臨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窘境。 怏怏回頭,眼觀圍牆後面重重樹影,心想只要穿過這排圍牆進入寺院走到前門,避開丁字路口,再從前門的碼頭下水游過對岸。 我臨起心動念、火速靠近寺院圍牆。磚塊砌成的圍牆高約兩公尺,形式樸實無華,防禦力極高,外附一層歲月苔蘚,我花了一點氣力才能翻進去。 妙諦寺的建築古樸莊嚴,園林疏落有緻,奇花異草美不勝收,果樹結實纍纍,這是我對妙諦寺的印象,可惜黑夜裡不見美景,只覺氣氛陰森,前後鬼影幢幢。我的黑衣與黑暗融合為一體,葉影隙縫中我覷見一群武裝民防,他們大約有五個人,各自攜帶槍械,三把手電筒隨機照亮可疑之處。 我屏息靜觀其變,假如撞到他們,嘿嘿,後果不堪設想!他們正在喋喋不休爭論什麼的,看著遠去的背影,沿著那片龍眼樹的掩護,我悄悄摸到寺院前門。妙諦寺前門以經典的川門式,川門就是入口處分成三個拱門,越南人的廟宇入口處基本上都是採用這種形式的拱門。這時候寺門半開半掩,我像隻老鼠輕快地蹓出寺門。 越過馬路,有條石階通往水邊,趁著四下無人脫光衣服摺托在手中,以仰臥式游過對岸,這條護城河水深五公尺,河床水草茂盛,都是多年生的金魚藻。 一會兒我游到對岸,街上行人不多,一切看來平靜無事,在河灘穿好衣服,繼續保持警覺移步至東門。 這邊岸的河傍街叫黃叔沆Huỳnh Thúc Kháng,屬商業區,人烟稠密店舖林立,與彼岸的寜静成鮮明對比,如今夜闌店舖打烊,在這裡我有點安全感,這裡該是順城坊phường Thuận Thành,富葛坊 Phú Cát已是河對岸,因為一河之隔的區分,不一樣的行政管轄,富葛坊的公安管不到這裡,呵呵... 不管怎麼著,還是謹慎警覺化險為夷,小心駛得萬年船。踞坐於路邊小憩片刻,觀察沾滿塵土的雙腳並無大礙我估計已經度過三個小時的歷險逃亡,全靠這雙赤腳勇渡關山,樹上爬、壁上攀或水裡去,甚至鑽過鐵絲網,翻過層層警戒線,不說沒人知道,沾滿塵土的腳底板早已血跡斑斑,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無懼那群魑魅魍魎。 沿著黑暗的河畔邊走邊胡思亂想,這條東波河原名東華河,只因阮朝第二代明命帝的佐天仁皇后(紹治帝之母)名胡氏華,世人為了避諱,以致東華渠 kinh Ðông Hoa改成東波渠kinh Ðông Ba ;不管東華或東波,一江綠水日復日由南往北流,在包榮 Bao Vinh又與香江匯合流入大海。 距離東波橋一個街口有條進城門的路,其實我對順化的路根本不熟,碰巧剛走過這段路線,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很快就走到正東門的護城河。 護城河拱橋盡頭處就是城門,入夜的城池看來古老滄茫、殘破荒涼,卻不失白天的巍峨氣勢。只見少女扶著腳踏車等在城門口,左顧右盼的表情楚楚動人。她帶來一雙人字拖鞋,又塞給我一個小信封,聲明待她走後才看。 我倆又走進東門,當然她熟悉所有大街小巷:「今晚陳興道市場那邊都是公安,想平安到達火車站只有走別的路。」她想送我到安全地帶,我也樂得任她安排。 入夜的古城愁眉苦臉,停電的街區一片漆黑,城內棋盤式格子道路,黑暗中看不清周圍的景物,所以必須專注路面旳狀況,整個晚上如驚弓之鳥,只感覺危機四伏,最好儘早離開,可恨腳踏車載著兩個人根本跑不快,不過總比走路好得多。 進城後車子一直往前走,沒多久見到一堵城牆擋在前面,少女指示沿著牆垣走。轉個彎,是一條寧靜的道路,一邊是古樸民宅,一邊是厚重的城牆和注滿水的溝渠,邊緣築有石雕護欄,城樓建築精細,護城溝與道路之間是寬敞的草地,路旁高大的鳳凰木樹蔭蔽天,護城溝靜止的水像一面鏡子反映著變化多端的光影,朦朧夜色中我依然感到其景優美。 「城牆後面是什麼地方?」 「是皇帝的宮殿,紫禁城的後院。」 「這條護城溝名金水湖 Kim Thủy,城樓是『四方無事』樓,側邊的『和平』門是進出大內的南門。」 戊申那年北越違反〈 春節休戰條約〉,北越正規軍與遊擊隊聯手發動大規模攻擊,神京之地硝煙四起。南越共和軍與美國海軍陸戰隊奮勇抵禦,北越出動一個師團的正規軍攻陷西門入侵,爆發一場空前絕後的城鎮激戰。 信號閃光彈照亮了古城的夜空,富春京城淪為血雨腥風的戰場,槍炮震破了天和地,瘋狂密集的炮火不停蹂躪那抹尊貴古典,古城竟然成為舉世聞名的戰場。 美軍的坦克輾碎了古城的大街小巷,喧囂的直升機取代噪聒的蟬嘶,共軍的迫擊、榴彈砲,反坦克火箭、燒夷彈在皇城上空橫衝直撞,無止無休的巷戰追逐,槍林彈雨交戰激烈,城樓燃起濃煙滾滾,紫禁城遭到致命性破壞,許多宮殿深陷火海,蓬萊島的行宮被夷為平地,場錢橋斷為兩截,超過六千名平民被屠殺,城市嚴重破損,順化頃刻成為慘絕人寰的無間地獄。 戰火的蹂躪已令皇城失盡她的貴氣,"四方無事"根本是奢望妄想,尊貴的宮殿無力抵擋威力強勁的炮彈,這座城樓早被槍彈摧殘變為廢墟。如今紫禁城的九鳳樓只虛有其表,大內許多宮殿早就煙消雲散。 腳踏車跟隨少女的指示沿著牆垣向左轉。順化皇城呈四方形,共有四座城門,分別是前方午門、右方彰德門、左方顯仁門和後方和平門。黑暗中的距離看不清彰德門,只見其大約輪廓,此城門有幸免於戰火的毀滅。 一路直下到馬路盡頭往右轉兩個彎,再從正南門出城。古城高六公尺,城門厚約十多公尺,走過護城河和一片綠地,香江就在眼前。車子朝白虎橋方向挺進,那雄偉旗桿城堡遙遙在後,我的目的地是白虎橋南岸的火車站。此橋緣為南北鐵路而建,後來增加人行道,戰爭歲月與場錢橋同樣命運被炸斷,命途多舛的三朝古都,有著太多的戰爭噩夢,揮之不去的死亡陰影,是順化人心中永遠的痛。 橋上行人匆匆,橋下滔滔流水,牽著腳踏車佇足橋上眺望香江上游,一片幽昧映襯水天空闊、飛雲冉冉,依稀可見昔日滿城風絮,如今荒城頹壁任人憑弔。這是我第一次站在白虎橋眺覽夜晚的古城,也是最後的一次,想不到黑夜裡的關隘山河一樣雄偉、嫵媚多嬌,到底是人傑地靈、龍盤虎踞之地! 當塵世煙火慢慢沈寂,指尖浮華逐漸消散,惆悵的飛鳥伴隨寂寥盤桓,長煙落日滾滾迷失樓臺。黑暗中吹來陣風,道是前世的塵、今世的風,相遇與別離,一切皆因緣起、亦因緣滅。明知眼前色相皆空,我卻刻骨銘心,執著守候一方凈土,眷戀那分飄渺的塵緣。 兩個人倚著橋欄,互相依偎在深邃的夜色,相聚的時光何其短促,妳說今天的事情就是明天的回憶,人生的回憶有苦有樂。芸芸眾生各色各樣,都渺小如同螻蟻,多少愛恨情仇本來是鏡花水月;我笑謔紅塵萬,繁華不渡得道人。 那雙清澈的眸子如湖水般起漣漪,多情自古傷離別,游絲有意苦相縈,此時此地我只想靜靜的和你在一起,任腦海心靈空成茫茫白一片。 佛說前生五百年的回眸,才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不管是紅塵的偶然或者宿命的安排,我都感恩珍惜這份相遇相知。自此一別,後會無期,回顧來路依然惆悵不捨! 目送少女背影消失在黑夜中,氣氛頃刻靜寂落寞,一般人寂寞難耐,我卻視寂寞為好友;我即刻動身過橋,沒空閑去傷別離。 安久河 順化火車站座落于香江南岸的坊德坊Phường Đúc,我沒車票只好沿著安久河sông An Cựu走到御渡口的平交道追火車。夜靜更深行人疏少,腳下的拖鞋減少腳板傷口的痛楚,卻擋不住體內難耐的饑渴感,我走下河灘掬水而飲,喝飽一肚子的水。 在火車站附近詢問往峴港的列車時間表,沒人知道正確時間,有的說是清晨,也許近午,總之還有很長的時間,惟有等待。漫長的等待是多麼無聊,今晚體力透支,全身上下疼痛,真的要找個地方休息,最好能睡個好覺,還有要避開坊間的公安巡邏隊。 為了順利追上火車,我不敢離鐵道太遠,只能在平交道附近徘徊,御渡口Bến Ngự 那邊的河濱綠地風涼水冷,可惜不靠近鐵路,假如再次落入那班魑魅手中,真的不堪設想嘍,想來想去,地面上沒有安全的地方,最後在鐵路附近的民宅屋頂上睡了一個覺,醒過來時天空已呈魚肚白。 忽然間想起那個小信封,從褲掏出來,撕開封口,裡面有張信箋和鈔票,我不急著看信箋內容,只顧拿著鈔票到路邊攤吃個飽,喝杯濃郁的咖啡,抽了根香煙,精神抖擻等著追火車。還不是傻呵呵的望穿秋水,那班去峴港Đà Nẵng的經濟列車始終姍姍來遲。 如今卅多年後,我還記得這個方位,鐵路與公路平交道的公路北方有道橋叫御渡橋cầu Bến Ngự,另一端路南下直達「南郊壇」Đàn Nam Giao。南郊壇是世代皇帝祭祀天地的祭壇,聽說南郊的松林古色古香,風景不殊,我非常響往那片蒼松翠柏,尤其是漫步松林中撿拾松果,是多麼的愜意,可惜多次來順化都沒機會去遊覽。 大約八點鐘,那部柴油機車拉長警笛,拉著十多節車廂,轟隆隆駛過繁忙的平交道,我的靈魂喜極而泣。輕輕地跳上車廂連結處並熟練攀上車頂,無畏正在加速運行的車速。 看著自己的影子在鐵軌枕木間快速移動,不知不覺走過鄉水Hương Thủy、富牌Phú Baì 和良田Lương Điền,于Ga Truồi 走走停停以讓路給統一號快車,然後進入富祿縣,那個大潟湖Đầm Cầu Hai 依然煙嵐雲岫,水光連天,柳岸星空。 我在這段路格外打醒精神,警覺注意一切可疑分子。沒白費力氣,列車停留在承流Thừa Lưu 躲開檢查員,於福象嶺 Đèo Phước Tượng 避開了鐵路公安。我想這是美好的一天,當然我一直保持警覺不敢懈怠。 午時過後列車開始駛入深山,地勢走高而陡,天空看來低沉,景物曠遠。往下俯視河谷溝子灌木叢生,長滿蘚蕨荊棘,幽澗碎石散落,絕壁清泉涓涓,遠處是蔚藍的汪洋大海。 向上仰望藍天白雲,陽光灼灼耀眼,嶺高密險山路陡峭,林海深處依然雲游霧繞,那就是高聳入雲的海雲嶺,頂上有號稱「天下第一雄關」的海雲關,古時候是越南和占婆王國的分界線。 坐火車鑽隧道,看不到天下第一雄關,更見不著氣勢磅礡的峰巒翠疊,我只好想像八百年前占婆王國的繁華盛世,越南陳朝的玄珍公主遠嫁占婆王(宛如漢朝的王昭君)以換取「烏」、「里」二州遼闊的土地,即今天的廣平、廣治省和承天順化。人性本貪,從來不放棄併吞念頭;始終那天來臨,千軍萬馬攀越嶺隘,兵刃相接吶喊廝殺,血流成河的殺戮,一個王國的滅亡。 法國人來了,阮朝國運衰落、氣數將盡,京城浮華盡是夢幻泡影,美國人走了,輪到越南共和國被社會主義併吞,這個社會主義何時滅亡?不知道,還是個未知數,且看歷史的輪迴。 坐在車頂觀看風景又天馬行空般胡思亂想,驀地想到那信封,從口袋掏出一張皺摺的信紙,打開來看是一首情歌的歌詞,其內容大意: 紫衣千秋 Ngàn Thu Áo Tím 遙遠的從前,我深愛紫色 天真又無邪,過著無憂歲月 午後的紫衣,婀娜輕盈 徉徜在花團錦簇的小徑 看雲卷雲舒,輕柔飄逸 自從愛上你,我疏遠紫色 愁憂悲傷,美夢姍姍來遲 天寒地凍,淒風冷雨 淚下沾襟,暮色中相送 無可奈何夢已殘 遠方的你,煙雨中前路迷濛 遠方的你,暮靄飄落蒼茫處 遠方的你,緊摟著孤獨的心 滿天紫霞寄相思 雨下著煙霧迷漫 雨下著遙不可及 雨滴明白我的心 不知何日君再來? 自你離開,我還是愛你 可是為何,你不再回來 孤單隻影,紫衣多茫然 但願風雨中 憶故人如昔 千秋的雨,滴落在紫色衣裳 千秋悲傷,縈繞著妳的紫衣 離別祝福,染上紫色的憂鬱 歲月如梭,何時再相見。 這是一首哀愁的老情歌,歌詞悱惻淒美,情思繾綣。娟秀的筆跡與紫色的墨跡尤如其人,我眼前浮現玉潔冰清的玲瓏身影,一隻迎風翩翩的紫蝶。 抬頭望望天空,天空那麼大,卻裝不下片段離愁。相遇的瞬間即是離別的開始,柔情如水,佳期如夢,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曲終人散就是夢醒時分。毋問我何以相聚的時光如此短促,分離的歲月卻漫長久遠。 然則初見的美好悸動依然縈留在心,難忘卻那張含羞歛眉笑靨,靈動的雙眸是最動人處,也美到讓人痛心。我永遠都記得湖畔的溫柔體貼,晶瑩的雨珠溼潤了順柔的髮絲,緋紅的臉頰泛著細膩光澤,優美的粉頸往下胸口一抹雪白,多麼令人怦然心跳。 然而,一曲離殤、弦斷音絕,世間美好的事物往往曇花一現,瞬間即逝;浮生的塵緣如風似夢,不經意間一個轉身,就是陌路天涯。現實是多麼的殘酷,我没學歷,没任何技術專長,更没工作,連張身分證都没有,根本是個一無所有的華青,標準的無產階級!我自責無能,不能帶給任何人幸福。愛無言,思無聲,人再相逢,或許已是多年。 人生於世有若寄塵,紅塵萬丈煩惱千層,將來的歲月太過遙遠,前路何其漫長,無常的人生分分鐘在變,所以不想許下空洞的諾言;一想到這理,心底掠過一陣痙攣,歉疚的情緒漾上心頭,既然這輩子不能相依相守,只好把妳埋進深深的記憶。 火車開始駛入隧道,汽笛大鳴,車速放慢,坐在車頂上的人為了安全都會趴下,坐火車頂我永遠面朝車頭方向。隧道裡面黑漆一片,通風涼爽有回音,因而輪軌金屬磨擦聲額外刺耳,我躺在車頂上感到急促的風聲穿雲破霧而來,山壁洞頂不時滴下冰涼的水滴,遠處的光點就是隧道出口。 遠處光點越來越大,隧道裡間的景物隱約可見,都是一些永不見天日的岩頭石塊。火車鑽出隧道,景色煥然一新,剎那間令人目眩神迷,正如詩人余光中所言:「光明在山的那一頭迎你,先是一片幽昧的微熹, 驀地天光豁然開朗,黑洞把你吐回給白晝。」 火車穿過九號隧道就看到大海,煙波深處是浩淼無涯的南海,一直延伸到大海的山脊把海灣一分為二,就是陵姑灣和峴港灣。鐵路線依山傍海而築,右邊山腰險峻陡峭,左側斷崖絕壁萬丈,往下波濤洶湧,白浪滔天,氣勢磅礴不凡。 列車緊貼著山壁緩緩行駛,坐在車頂有著乘風駕霧的感覺,眺盡了一灣山魂水魄,遠方天邊海平面正是夢想中的自由國度,也是親朋好友偷渡不幸失敗葬身之處,一時間悲從中來,我想到杜甫詩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悲痛意境。說來說去,烽火連天、生靈塗炭,人與人之間的仇恨,互相殘殺不關民族自決、國家獨立統一的事,根本就是人性的貪婪作祟,一切禍害都是爭權奪利的根源。 火車吃力爬坡,強勁的風迎面而來,不曉得是山風或海風,手中的信紙被吹得絲絲作響,風吹亂人的頭髮,吹著人的回憶,回憶是什麼,是回不去的記憶。風似乎在嘲笑世間的迷惑暗昧,我轉頭瞇起眼睛,不時擦拭眼角的淚水,好大的風沙。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因緣有定數,且把諸事煩惱都拋在背後雲煙處。 將來的歲月會糢糊今天的一切,人的心情隨著成長而越來越冷漠,就像熾熱的熔岩逐漸冷卻,縱然柔情萬縷,往事滾滾如潮,再也回不到曾經。不管愛有多深、情有多真,不由得人。放不下的牽掛,忘不了的名字,捨不得的記憶,都被流光沖淡而消失無蹤。 火車隨山勢盤旋前進,看不到盡頭的鐵軌繞行窮鄉僻壤,穿越田野荒原,默默蜿蜒山林歲月。古城離我越來越遠,回顧來路,昨天的笑聲,昨夜的淚痕,都拋諸後腦;哪一天登船投奔怒海,也許身陷囹圄,或者葬身魚腹,到時候能帶走什麼?又有什麼可帶?除了人生的初見,幽深的回眸嫣然。 頓然間,內心似有所悟、靈光乍現,我輕輕鬆開手,讓風吹走指間的片紙歌詞,片紙凌空飄舞,像一片飄蕩的落葉,更像一隻翩躚的紫蝶,在陵姑灣上空隨風飛舞,穿越紅塵,飛渡滄桑,慢慢地消失在遼闊無垠的碧藍穹蒼。 (全文完) 斷斷續續寫了一年半載的《古城》,終於脫稿于一個暮色沉沉的冬至。 古城再見! 回家囉! 妙諦國寺 寺門常開. 寧靜的白騰街. 妙諦寺前門的小渡口. 佈滿珊瑚花的斷垣殘壁. 往事如煙不曾湮,滄海幾度變桑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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