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幕中的樹人中學，此相片攝於2008年，前是向東學校大門，寒江在前方不遠。右方是「明道樓」，左為「仰尊樓」。)

猶記得1977年的khối Lớp 8 、 9(初中二、三)本來是在「明道」三樓，課室對正黑板講臺右手邊是門口與走廊，與「仰尊樓」對望，左邊是一排明亮的窗口。窗外有棵高大參天的聚果榕cây Sung，古榕樹的多條氣根落地入土後萌芽生根又長成若干小樹，棵棵枝葉茂盛，宛如一座小樹林。

通道走廊一邊是樓梯，走廊貫通四間課室，最後面的課室走廊往右轉角處的廊道與學校前門的徵女王街平行，轉角廊道的盡頭可眺望鄭明世鐵橋和遠在天邊的三臺山，對面是有著蜆殼石油公司Shell標誌的多座灰白色圓形油槽，水泥砌成的儲油槽全部數量五大四小，樹人校門面對一條可通到寒江的小路，沿著小路有間叫 Lê Qúy Đôn 學校，在薄荷樹林和椰蔭下生氣勃勃，再下去就是綠水涼爽的河畔，可惜這兒是被長期封鎖的軍事敏感地區。

(遠方是五行山，俗稱三台山，下有寒江淌流，相片中心是樹人中學雙樓，往左邊是徵女王街和灰白色的水泥圓形儲油庫。)

走廊盡頭往右是綠意盎然的聚果榕樹群，靠近牆角就是課室的玻璃窗口，一般都打開著以使空氣流通。

Lớp 9B (初中三B班)是在第三間，最後那間 Lớp 8(初中二)的小鬼們都倜皮不已，時不時在廊道追逐嬉鬧，有些亡命小鬼專從走廊盡處那兒攀牆爬窗鑽入課室。
有一天早上上課鈴聲大響，學生們陸續進入課室，有個小鬼在走廊盡處攀爬過牆入窗，一個不小心跣手失腳從三樓直摔下來。
此事震驚了整個小城，學校決定調換khối Lớp 8 、 9(初中二、三)下到二樓靠階梯那邊以便於監視管理，小鬼們也很配合的規規矩矩收斂了一段短日子。

「炮打司令部」計劃由小鬼頭策劃。那幾個小鬼膽小性怯反應遲純、成事不足也，還是本尊親自出馬，不過還是要一兩個小鬼來掩護，以分散其他人注意力。
小鬼把爆竹和香炷用細線以十字架形捆縛在一起，爆竹的火藥芯緊貼於香炷身上，當火藥芯接觸到火種，就會引燃爆竹，這枝香是兩枚圓徑12mm × 50mm長的〝小爆竹〞。教務處在一樓，下課時候人來人往，教師的辦公桌離地兩三公分的空間是安置香炷的好地方。
小鬼們圍在樓梯轉角處點燃香炷，火頭和火藥芯的距離最好要捏準分寸，時間太長煙霧氣味會予人生疑，時間太短就來不及撤退到安全地方。香炷點燃後夾在一本捲成圓筒狀的便用簿，前後各一小鬼手拿書本掩護，鬼鬼祟祟的走進人頭湧湧的教務處。
走過cô Tuyết 辦公桌時前面的文安遮擋cô Tuyết 視線，cô Tuyết 正和鄰座的 cô Yến 愉快談心話家常，後面的小鬼嬉皮笑臉和 cô Yến 打照呼：
「dạ… chào cô…」
「ưh 哼…」cô Yến 都喜歡用眼角瞄人。
中間的小鬼即時彎身把香炷從便用簿中抽出，快手塞進臺底下，心細巧手置炮身貼地香炷火種朝上。
「噓，快點走！」三個小鬼即時快步走出教務處。
小鬼們臉上外表裝若無事，心中卻砰砰狂跳。一切過程簡簡單單一氣呵成，感覺上萬分刺激、緊張無比，簡直是去拔老虎嘴邊的鬍子。
小鬼們跑過對面的合作社等著看好戲，阿文安興奮得握緊雙手，那對單眼皮已經瞇成一條縫。
「轟！」一個晴天霹靂，有若天崩地裂。
那枚made in Nam Ô 的電光炮震天動地怒吼，撼動了天邊一角，教務處煙霧迷漫，人聲沸沸中夾著校幹們的咒罵隨著硫磺氣味飄蕩在空氣中。
「嘩，成功啦！真有你的。」
「一定嚇死那個婆娘了，哈哈哈。」
「還有cô Yến 呢，ha ha 。」
「氣死ông thầy Nghĩa 和 ông 孫了，he he he。」
「總算出了一口烏氣，仇已報、恨已雪。」
「阿英萬歲！」
事後校幹們四出緝捕嫌犯歸案，風聲實在太緊，大夥兒先休息，過了這個風頭再說。
cô Yến 教書時少了那份傲氣，神情有點恍恍忽忽。cô Tuyết 的臉拉得長長扁扁地，印堂黯淡無光，配合著面脥上那顆碗豆大的黑痣使人忍悛不禁。
「Tiên sư chúng mày… chắc chắn phải đua chúng mày đi cải tạo, toàn la thành phần ngoan cố; tư tưởng phãn động…(你們的老祖呀...你們這班充滿反動思想的頑固分子，一定要攆你們上山下水去勞動營改造...)」 cô Tuyết 鼻子靈眼兒尖，嗅到一陣陣敵意。
cô Tuyết 骨子裡有著北越女性的強悍，對小鬼們說話拙拙迫人不留情面，所以她有個綽號叫〝Tuyết đậu đen〞，執教 Lớp 9B 的物理化學。
「你們玩得還不夠嗎？又和別班混在一起搗蛋，坐在牆角那三個東西給我當心。」班主任 cô Kim(陳玉金老師) 在國文(已變成越語)堂上發飆。
學校有三兩天安靜下來，前後上下太平無事。
風暴前夕，往往都靜寂得有點詭異，教務處作息如常，一樣的人進人出，校幹們的神經也鬆懈下來。
「喂，再玩多一次就收手，剃光他們的眉毛。」小鬼們的毛病又發作，哥兒們蠢蠢欲動。
「要不要用M-80？電光炮哪比得上。」阿生哥瘋狂的建議。
「不要吧，我早就想過了，太厲害了，還是留條後路給自已。」
M-80是軍用炮竹，一般用來訓練新兵學習擲丟手榴彈的代替品，炮聲響亮、威力強大，爆炸時的威力可掀起一張木桌子。

下課時候的室內球場、圖書館、合作社和校園廣場，沿著飲水槽到廁所和教務處都擠滿了人。 這一次頭顱梳得光滑的阿生哥走在前面，小鬼們手拿著筆記書本裝模做樣走入教務處。在教務處兜了半圈，外邊有些零星炮竹聲，校幹們都跑去緝兇，在沒人注意下小鬼塞了一枚在ông Nghĩa 的臺底，另一枚在近門處堆滿著書籍的臺底下。
安置好之後小鬼們跑上二樓的課室瞻前顧後等侍結果，上課的鈴聲正響起來，學生們正魚貫步入課室，等待著老師的來臨。
「哎，怎的還沒響呢…」阿文安和施英源探頭探腦，不耐煩的嘀嘀咕咕。
「轟！」石破天驚一聲霹靂春雷。
「隆！」買一送一，雙喜臨門、好事成雙。
稍後校幹們分頭衝進各間課室搜查，小鬼頭一個惜手不及被搜出藏在書桌抽屜裡捆在香炷上的炮竹和一盒火柴。眼前證據確鑿，無從抵賴，小鬼頭爽快的認罪不諱，即時被押送下教務處和校長室折騰大半個小時，後又被cô Kim 罵個狗血淋頭，cô Kim 眼紅紅一把涕淚的責斥使人心中生愧，這次真的玩過火了，天塌下來啦。
「你為甚麼要安裝計時炮竹在教務處？」副校長ông Nghĩa 怒氣沖沖地審問。
「我只是想追隨民族英雄 Nguyễn Văn Trỗi 的崇高理想和嘗試他裝置炸彈時的那種心情感覺。」1964年 Nguyễn Văn Trỗi 以土製炸彈行刺美帝國的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不幸事敗被捕，最後被槍擊行刑。
「那…你也不該在學校中玩，尤其是在教務處裡面。」ông Nghĩa語氣稍為有點溫和。
「這樣才刺激啊… anh Trỗi 勇敢非凡，他體現出黨員的愛國愛黨情懆，為無產階級而無私奉獻的精神，我們該多多向他學習，所以我…」只怕你不給人開口講話的機會。
「anh Trỗi 行動時還比這驚險萬分呢，為了國家、民族的自由、幸福而奮不顧身，最後義無反顧灑血於法場…」
「可是你的炮竹差一點嚇死我。」
「是嗎？那只不過是一枚小炮竹而已。」還好沒用pháo trống 和M-80，否則現在不會在這裡，應該在學校後門bịnh viện Phao Lồ(聖.保祿醫院) 對鄰的 đồn công an(公安派出所)。
副校長走後交代給班主任，cô Kim 眼泛淚光惱怒的責怪：
「你的膽子真不小，還拉anh Trỗi 下水，到底你知道你正在做什麼嗎？好啦，這次你捅穿個馬蜂窩，他們可以開除你，或者叫公安把你關起來…」
「因為你〝使用炸藥破壞人民的治安秩序〞tội phá hoại trật tự an ninh có kế hoạch，這個罪名可大可小。」
「你根本是個無藥可救的白痴瘋子。」
小鬼頭恍然大悟：「原來自已離天才不遠，只差一條線而已。」
「那你不能怪罪一個瘋子，尤其是一個無藥可救的瘋子。」
「我講不過你，我拿你沒轍，不過你老媽子絕不會放過你。」又來了…
「大不了đi bụi đời(離家出走)，路不轉人轉，柳暗花明又一村。」小鬼頭心中暗想。

小鬼頭以樹人童子軍〝稍息〞姿態挺立在舞臺中央，雙眼掃過室內球場每一個光影不一的角落局部，腦海中湧現出球場過去的輝煌時代，那一年「團結盃」的籃球健兒在球場上盡情馳騁敏捷跳躍，紅黃色系的儀仗禮服配著齊膝潔白長靴，雍容高貴華麗大方的娥媚儀仗隊個個神采熠熠，氣宇軒昂英姿颯爽。

青藍色校樂隊節奏的步閥配合著咚咚砰砰鼓聲和響徹雲霄的嗽叭聲，令人血氣高昂亢奮無比…

(1975年之前童子軍樂隊於室內球場操練)

如今只有嘆惜，峴港樹人的崢嶸歲月已一去不回。
景物依舊是，人目已全非。

(1974年樹人團結盃)

小鬼頭終於有機會成為主角登上這個舞臺，揚聲器正讀出小鬼頭犯下的罪行，下面無數的眼光正注視著舞臺上的炮竹手，小鬼頭心中有點緊張不自在。一想到魯迅不是說過「橫眉冷對千夫指」嗎，嘿嘿嘿，小鬼心頭坦然頓悟，在漠然的眼神中又流露著不羈不屑的神情。

(記憶中的小舞臺，一時興起以壓克力顏料塗於畫紙)

小鬼頭那詩意幽默感又活躍上心頭，心想如今有點風吹過來，可應著秋瑾的「秋風秋雨愁煞人」之淒美，或是高漸離與荊軻在易水河畔的「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之悲愴浪漫氣氛…不管怎麼樣，現實歸現實，這次真的要兜著走啦。

隔天在飲水槽旁邊的公佈欄貼上小鬼的大名字報，學校判決小鬼頭暫時休學兩個星期和要寫檢討書以交代自己的思想罪行。
「只休學兩個星期？二十年後我才回來。」
「檢討書？去你的，本少爺只愛寫情書和 làm thơ yêu em。」

塵埃落定，小鬼頭笑容滿面，轉身走向洗手間和學校宿舍大樓的通道，通道盡頭是圖書館和室內球場入口處，小鬼頭進入球場，走過淺藍色的舞臺，又從羽球場「樹人樓」那邊出口出來 (那平衡木早已不知所蹤)。

(右邊是「樹人樓」，前左方是室內球場出入口，左方是單車停車場。)

步過單車停車場和合作社，經過天后宮門口，守著宮門那一對石獅似在對人惋嘆依依惜別。

(樹人天后宮正門的石獅)

小鬼頭走過「明道」「仰尊」雙樓，經過教務處，昂首走出學校向東的大鐵門。
前面遠方河上朝陽燦爛奪目，蔚藍天空浮雲朵朵，心中有個聲音輕輕說著：
「再見，樹人。」

(峴港樹人中學舊址攝於2008年，1980後易名為Tran Hung Dao 陳興道中學，早已被越共強取豪奪而成為越南人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