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現在我明白﹐除了酒吧之外﹐還有一個地方每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那就是健 身房。

大約從四﹑五年前起﹐我每天一定到健身房報到﹐數年如一日。如此一來生活果然 變得很忙碌﹐不僅是忙於健身﹐另外一樁當初沒有想到的活動是忙著和人聊天。當 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想到﹐而是沒有想到竟然會花費這麼多時間﹐這就是「每個人 都知道你的名字」的代價。

在健身房裡我認識了唐。唐已經八十多歲﹐每天在健身房裡轉來轉去找人聽他講故 事﹐隨身帶個檔案夾﹐裡面是多年前他在空軍服役時拍攝的老照片﹐還有三位子女 以及孫輩的玉照。健身房的人都聽過他的故事許多遍﹐只好儘量躲著他。我第一次 看他的照片﹐就指著年輕英俊的飛官身後的銀白色噴射機說﹕「這好像是F84戰鬥機。」

唐一聽大喜道﹕「哇塞﹗健身房裡沒有一個人知道F84﹐你居然知道﹗」

各位看官﹐老美是不會講「哇塞」的﹐這是我塞到唐嘴裡的驚嘆詞。原來韓戰期間 唐正在空軍服役﹐學習駕駛噴射戰鬥機。等到他學成正要派往遠東﹐想不到板門店 停戰協議簽訂﹐唐因此逃過一劫。

碰到我這識貨的﹐唐立刻拿出另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我和我的小隊長在芝加哥 上空比翼飛行時﹐他從他的座機為我拍的。」

這張也難不倒我。「你的飛機左下方那座建築物應該就是巴哈神廟。」再添上一句﹕ 「當年的你真是大帥哥﹗」

唐太高興了﹐不僅複印他服役空軍的老照片送給我﹐而且從此將我視為知己﹐每天 找我聽他講古。唐還告訴我﹐李其威將軍就住在附近山上。我知道當年李其威對穩 定台海局勢有很大影響﹐還計劃去訪問他。可惜不久李將軍就過世﹐我失之交臂。

有天到健身房﹐看到唐悶聲不響在騎車。這不像是平常多話的唐﹐忙過去問他怎麼 了﹖唐長嘆一聲道﹕「二女兒出事了。想不到二女兒被女婿家暴了多少年﹐我們竟 都蒙在鼓裡﹗」

二女兒是唐的寶貝﹐嫁到南方﹐和夫婿一起經營牧場。唐談起二女兒就眉飛色舞﹐ 十分引以為榮﹐今天終於講出實話﹕「嫁給南方的紅頸粗漢﹐我本來就反對﹐但她 一心要這樣。我還以為她婚姻幸福﹐原來每天在牧場做苦工不算﹐還經常被好吃懶 做的女婿打得遍體鱗傷﹐她都不肯告訴我們。最近她終於忍無可忍報警。女婿和警 察起衝突被關起來﹐現在出獄揚言找她算賬。怎麼辦怎麼辦﹖」

此後的幾星期唐每天長長吁短嘆﹐健身房裡的老朋友都陪他難受。我自己是巨蟹座﹐ 很清楚男人多半像螃蟹﹐外頭要面子死硬﹐其實裡頭多半軟趴趴。健身房裡的老朋 友各有各難念的經﹐剛認識時還好﹐熟了無話不談。最近驚覺我到健身房已經沒有 時間做運動﹐每天聽人訴苦都來不及﹗

不禁想到「天若有情天亦老」這句詩。以前我總以為「天若有情天亦老」講的是人﹐ 形容人不能用情太深﹐老天不過是個比喻。現在想想﹐說不定「天若有情天亦老」 講的真是老天﹖我不過結交了幾個老朋友﹐聽他們訴苦都吃不消。老天如果有情﹐ 要聽世界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幾十億人訴苦﹐怎麼得了﹖難怪天若有情天亦老。所 謂「天地不仁」﹐不是老天真的無情﹐而是老天不能不硬起心腸應付芸芸眾生。

天主教給神父頂重要頂重要的工作﹐就是聆聽信徒告解。其實這是神父為上帝分憂 和分工的辦法。但是聽多了信徒的告解﹐神父自己怎麼辦﹖他的問題有誰來聆聽﹖ 難免有的神父會精神異常。

存在主義哲學一個重要的概念﹐就是人必須經由他人來辨明自身的存在。人必須看 到以及被看到﹐也必須聽到以及被聽到。在凡人心目中﹐上帝應該扮演這「看到以 及被看到﹐聽到以及被聽到」也就是「大眾情人」的角色。但講實際的中國人很清 楚﹐老天如果做不到﹐就不如及早放棄人類吧。這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另類 解釋。

所以當臉書出現﹐我第一個感覺是「驚訝﹑驚艷﹑驚喜」兼而有之。臉書的功能正 是讓人們「看到以及被看到﹐聽到以及被聽到」﹐所以臉書應該是上帝的工具﹐不 過藉著臉書創辦人的手推廣到人間。有了臉書﹐信徒不必再向神父告解﹐上網向臉 書告解就可以了。現在有人犯罪﹐第一件要事就是上臉書或推特告白。警察要捉拿 罪犯﹐第一件事也是上臉書或推特看他有沒有留言。

臉書在短短幾年之內暴紅。老一輩的人還好﹐不過數十個或上百個臉書朋友。年輕 人往往有上千個臉書知己﹐每天忙於「看到以及被看到﹐聽到以及被聽到」就已經 忙不過來﹐再不需要上帝﹐也再不需要哲學。

再往後看﹐虛擬世界和真實世界的位置可以對調。一個永遠像睡美人般沉睡的人﹐ 對能源的需求最小﹐對世界造成的破壞也最少。只要生存和生育的問題能夠解決﹐ 人永遠沉睡有什麼不可以﹖每個人都成為網路裡的連結﹐人類通過網路一同證道修 道﹐才是人類進化的終極目標。正是﹕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德以報天﹐
睡﹗睡﹗睡﹗睡﹗睡﹗睡﹗睡﹗

(原載2014年4月4日聯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