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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23 10:31:41瀏覽4120|回應3|推薦16 | |
他沿著小路爬到半山腰﹐停住腳步喘口氣。山腳的一排排墳墓為白霧籠罩住﹐遠遠望去霧裡的墓碑像無聲無息列隊前進的兵士﹐有時躲藏入霧中有時又突然出現。他知道這是霧氣流動的關係﹐卻不能不訝異整個墓園仿彿活了過來﹐墓地似乎一上一下在深呼吸﹐同時墓碑化為兵士此起彼伏做最後的衝刺。他從來沒有過這種詭異的感覺。 「文先生﹐這墓園不錯吧﹖」陪文種來的勞倫斯主任諂笑道﹕「雖然距離蒙罕城並不很遠﹐可是獨當一面不會被城裡的建築物阻擋了視野。實在說﹐呼回世界再找不到更好風水的地方。」 墓園管理委員會的勞倫斯主任是位矮胖﹑膚色蒼白﹑總是帶著諂媚笑容的地球人﹐伸出右手遞給文種一根香煙說﹕「大清早就從索倫城趕來墓園﹐你一定累壞了。要不要抽根煙提神﹖」 「謝謝﹐我不抽煙。」文種擺手道﹕「葬在這裡的都是別的星球來的人﹖」 「不能說都是別的星球來的人﹐」勞倫斯主任把香煙送入自己嘴裡﹐用打火機點燃﹐吸了口煙才說﹕「差不多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是原來就葬在這裡的本地人。你知道﹐有這種專供別的星球來的人遷葬的墓園﹐也不過是近二三十年的事﹐從前根本沒有。你從哪裡聽說的﹖還是看到我們的天視廣告﹖」 「都有。」文種說﹕「家父的遺言﹐在宇宙找一塊乾淨土。所以找到這裡來。」 勞倫斯主任呵呵笑了﹕「在宇宙找一塊乾淨土﹐不容易啊﹗不過文先生你的確很有眼光﹐第一會找到呼回世界﹐第二會找到蒙罕城﹐第三會找到這墓園。請﹐我們到山頂亭子看看。墓園工程組的組長在那裡等我們。」 他們繼續沿著小路往上爬﹐不久就看到紅色尖頂的小亭。文種注意到路旁竄出幾朵淡黃色的單薄小花﹐在山風中顫抖。勞倫斯主任加快腳步走到前面﹐果然有位藍衣女子在亭子裡等候他們。勞倫斯主任一面喘氣一面介紹說﹕「這是工程組的蕾娜組長。蕾娜﹐這位是遠道從索倫城來的文先生。文先生﹐你一旦決定把爸爸搬來這裡﹐就可以和蕾娜談細節。」 蕾娜上下打量他﹐沒說話。她是位神情鬱鬱的瘦削女子。文種感覺她的眼神好像在哪裡見過﹐心頭一震﹐說﹕「我還沒決定是否把家父遷到這墓園﹐今天先來看看。」 「當然當然。」勞倫斯主任說﹕「文先生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和蕾娜。費用的問題﹐我可以回答。工程的問題﹐蕾娜可以回答。」 「費用不是問題。」文種說﹕「工程應該也不是大問題﹐請給我各種式樣的設計作為參考。」 蕾娜仍然不說話﹐繼續打量他﹐讓文種覺得渾身不自在。然後她拿出一個小盒子﹐蓋子一打開內部就大放光采﹐投射出各種墳墓不斷旋轉的立體外觀和墓碑設計。勞倫斯主任說﹕「要混合幾種式樣也可以﹐價錢都很合理。文先生是做大事業的人﹐一定不會計較這些。」 「為什麼﹖」蕾娜突然問﹕「為什麼你要把你父親從地球搬來呼回世界﹖」 勞倫斯主任嚇了一跳﹐陪笑說﹕「蕾娜﹐人家文先生要遷葬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們不必過問。」 「為什麼﹖」蕾娜再問一次﹕「為什麼你要來蒙罕城尋找墓園﹖」 文種說﹕「問的好。家父的遺言﹐在宇宙找一塊乾淨土。」 「為什麼﹖為什麼呼回世界才是宇宙的乾淨土﹖」 文種覺得蕾娜故意挑釁﹐不再回答。從墓園下山回到蒙罕城的路上﹐勞倫斯主任一再道歉說﹕「對不起﹐蕾娜今天不知道怎麼搞的鬧情緒﹐她不該問這種問題﹐希望文先生不要生氣。這樣好了﹐今晚你在旅館好好休息﹐明天再安排文先生去仔細看墓園﹐尋找一塊最合適的墓地。」 文種並沒有對勞倫斯主任說﹐其實他對墓園完全沒有興趣。他想起蕾娜的眼神﹐或許她猜到了什麼﹖或許她知道自己為什麼來的﹖ 「一位獨身女子在荒山負責修墓工程﹐無論如何很不尋常。或許問為什麼的應該是我。」 「你誤會了。」勞倫斯主任連忙說﹕「蕾娜不是獨身女子﹐她有一位五歲的女兒。負責修墓工程的本來是她的先生﹐很不幸前年意外事故死了。她也是不得已。」 文種明白自己不該再問什麼﹐好在勞倫斯主任也無意再談蕾娜﹐他們避開這話題。勞倫斯主任說要陪文種在旅館的餐廳用晚餐﹐文種連忙說不用﹐勞倫斯主任也就乘機告辭。這旅館餐廳雖然佈置老式﹐內部還算乾淨﹐裡面卻沒有什麼客人﹐侍者也不來招呼他。其實文種並不很餓﹐一個人坐在餐廳裡面東看看西看看﹐卻看到蕾娜走進來。 這次他睜大眼睛。蕾娜並不如初看一眼時那麼瘦削﹐其實她的身材很好﹐一頭長髮﹐換了一襲米色長裙尤其迷人。他站起身來為她拉開椅子﹐她毫不猶豫坐下來。 「剛纔我們還沒有談完。」蕾娜劈頭就說。 文種不甘示弱點點頭﹕「我也覺得我們還沒有談完。」 「你為什麼來這裡﹖」蕾娜說﹕「我知道你不是來買墳地的。你不像走遍宇宙追逐風水的那種人﹐為什麼要把你父親搬到呼回世界來﹖」 「也許是為了擺脫我父親。不是啦﹐」文種知道躲避不掉﹐老實說﹕「我來找妳父親。」 蕾娜說﹕「你知道他是誰﹖」 「他就是蒙罕城的創建者高意博士。」 「你既然知道他是誰﹐當然該知道高意博士早已過世。」 「是的。」文種說﹕「所以其實我是來找妳的。到這裡來看墳地﹐目的就是為了拜訪妳。」 「為什麼﹖」 「為了解決一個謎團。」文種說﹕「實不相瞞﹐我是歷史學家﹐研究高意博士很多年﹐寫過他的傳記。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創建蒙罕城﹐一個完全屬於壞人的城市。」 「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或者說﹐我不想知道。」蕾娜說﹐語氣和緩許多。「許多年來母親和我都住在索倫城。父親比母親年紀大很多﹐一個人住在鄉下﹐不用說他們的感情並不好。一直到他晚年得了失憶症﹐我為了照顧他才搬來這裡和他住﹐但是沒有多久他就過世。那時他已經什麼事情都不清楚了。」 「但是高意博士走後妳並沒有離開﹐妳的先生走後妳仍然沒有離開﹐反而接手修墓工程﹐為什麼﹖」 「我不必告訴你﹐你也不會懂。」蕾娜說﹕「你說你是歷史學家﹐寫過我父親的傳記。關於他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太多了﹐文種想說﹐真太多了。但是從何說起呢﹖ 「進化論。妳父親是進化論的權威。」文種說﹕「他是生物學家﹐後來卻專心研究進化論。這也是我對他最感興趣的部分。一位科學家為什麼創建這個完全屬於壞人的城市﹖什麼促使他特別關注壞人﹖」 「為什麼不﹖科學家常常失誤製造出怪人﹐做錯實驗也可以把自己變成壞人。」 「這些科學家比不上你父親﹐替他擦鞋都不配﹗」文種越說越激動﹕「高意博士的目標更遠大﹐才會創建壞人城。但究竟為了什麼﹖讓壞人有個地方安身立命﹖給壞人一個精神上的祖國﹖不﹐我不相信這是他的目標。他一定有個更崇高的理想。」 「你把他想得太偉大了。」蕾娜說﹕「他也是凡人﹐很自私﹐對我母親非常壞﹐忘了他的成就都靠母親無私的犧牲﹗他永遠想做更驚天動地的實驗﹐卻不顧實驗的現實後果。」她站起來﹐對文種說﹕「你被他騙了﹐你們都被他騙了﹐包括勞倫斯這個大傻瓜。」 果然他猜想的不錯﹐勞倫斯主任是高意博士的忠心老部下。那麼這個墓園…… 文種來不及再問什麼﹐蕾娜已經走出餐廳。 整個晚上文種都輾轉反側﹐偶然做些片段零碎的夢都免不了和蕾娜的憂鬱眼神有關。她為何那麼不快樂﹖他幾次從夢中強迫自己醒來﹐對著黑暗說﹕「我能夠使她快樂嗎﹖我有何德何能﹐能夠使她快樂﹖」 快天亮了﹐文種終於昏昏睡去﹐卻被勞倫斯主任的電話吵醒。這次勞倫斯主任總算坐在餐廳陪他。文種一面用餐﹐一面盤算怎麼對勞倫斯主任說明﹐沒有料到對方倒先開口﹕「文先生﹐蕾娜都對我說了。你對墳地沒有興趣﹐不必勉強。但是我可以帶你去看些別的你真正想看的東西。」 文種吃了一驚﹐勞倫斯主任知道他真正想看什麼﹖他們離開旅館上了出租車﹐車子仍然往墓園的方向走。 「我們還是去墓園﹖」 「不是你想像的墓園﹐是你想像不到的墓園。」勞倫斯主任說﹕「高意博士晚年專心研究進化論﹐不可能不做實驗。你知道是什麼樣的實驗嗎﹖」 「昨天蕾娜也提到過﹐我猜和蒙罕城有關﹐但是不了解究竟是什麼。」 「你知道﹐過去地球不少科學家都曾經想做有關進化論的實驗。最有名的包括二十世紀的人類學家古德爾。她從英國前往非洲﹐孤身和猩猩住在一起許多年﹐每天寫工作日記﹐以為可以感化猩猩﹐不料後來發現猩猩竟會用殘酷的手段殺害對方﹐甚至觀察到母猩猩殺死別的母猩猩的幼兒﹐因此感到非常失望。 「但是也有人類科學家提出不同的看法。他們發現把凶殘的猩猩放在一起﹐會逐漸發展出一種恐怖平衡。次凶殘的猩猩竟然聯合起來﹐殺死或放逐最凶殘的猩猩。這倒像人類社會對最凶殘的壞人執行死刑一樣。 「高意博士根據從前地球科學家的實驗和觀察﹐發展出他的假說﹕如果把壞人都放在一起﹐從這純粹的惡可以發展出局部的善。這就是高意博士創建蒙罕城的原意。」 文種不禁鼓掌說﹕「太棒了﹗所以蒙罕城根本是個偉大的實驗。如果這實驗成功﹐高意博士的假說證明是對的﹐從純粹的惡可以發展出局部的善﹐善惡就不再是對立的兩個極端。」 「這實驗已經進行了二十二年。雖然高意博士已經走了﹐但是感覺裡每天他仍然和我們一起在墓園裡工作。」 「所以墓園就是高意博士的最後基地。」文種說﹕「恐怕也是他的實驗經費的主要來源﹖」 「沒有錯﹐但是還不止這樣。你想﹐宇宙無數星球﹐哪裡不可以葬身﹐為什麼一定要葬在這裡﹖一定有個更高的期望。所以我要帶你來參觀墓園近年開發的新區。」 勞倫斯主任指著車窗外一排排整齊的墓碑說﹕「看到了吧﹖他們都是近十年來從宇宙各個星球各個角落遷葬來的科學家﹐到這裡來等待復活。當然他們的肉身不一定能真正復活﹐但是至少在精神上復活﹐也就是說有機會接近高意博士的實驗成果。」 一切都明白了。難怪墓碑像兵士一樣﹐往生的科學家都在等待最後的戰鬥﹐期望高意博士帶領他們迎接勝利。一切都明白了﹗ 「我跟隨高意博士一輩子﹐他走後我仍然繼續宣傳他的理想﹑鼓勵全宇宙的科學家遷葬到墓園﹐希望有一天能完成他的遺志。蕾娜笑我傻﹐但是我相信高意博士﹐這將是人類最崇高理想的實現。咦﹐是誰在那裡﹖司機﹐停車停車﹗」 文種連忙跟隨勞倫斯主任下車﹐剛好瞥見有人抱著什麼東西在墓地快跑。 「小李回來了。蕾娜的先生回來了。」勞倫斯主任顯得很激動。「糟糕﹐真糟糕。」 「蕾娜的先生不是發生意外死亡了嗎﹖」文種說﹕「哦﹐我明白了。小李並沒有死﹐只是你們不想讓外人知道。」 「想殺小李的人太多了。」勞倫斯主任說﹕「這人真無恥﹐自己躲起來就罷了﹐還時常回來威脅蕾娜﹐不給他錢就要把孩子帶走。」 他們接近那人。小李是個滿臉鬍鬚的精壯漢子﹐他抱著孩子轉彎逃跑﹐卻被一輛工程車攔住。蕾娜從工程車跳下來﹐小李便把孩子交給蕾娜。蕾娜一面安慰被嚇哭的孩子﹐一面遞給小李一個信封。小李笑笑收起信封﹐勞倫斯主任忍不住罵道﹕「你這人還有良心嗎﹖墓園所有的收入還不夠你一個人揮霍﹗」 小李冷笑道﹕「勞倫斯﹐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蒙罕城﹐是壞人當家做主的地方。」 「就因為壞人當家做主﹐你更不該如此﹗」勞倫斯主任喊道﹕「你忘了高意博士的遺訓﹐不可干擾實驗對象﹖你真是豬狗不如。」 他說著拔出手槍﹐卻被眼尖的文種奪下。蕾娜說﹕「讓他走。」 文種手裡有槍﹐覺得自己有責任護送小李離開。他倆走得稍遠﹐小李嘆口氣說﹕「這勞倫斯才真是豬狗不如。墓園一半以上的收入都被他中飽私囊﹐蕾娜還當他是好人。口口聲聲高意博士﹐他哪裡是忠心﹖有利可圖啊。你又是誰﹖」 「我從地球來﹐為家父買墓地。」 「這墓地倒是好生意。」小李笑道﹕「我岳父一輩子不懂得做生意﹐臨老投資墓園倒給他投資對了。可惜他也無福享用﹐本來可以留給蕾娜﹐現在卻快給勞倫斯敗光了。」 文種想到蕾娜的眼神﹐突然明白像誰。他母親的眼神同樣憂鬱不快樂﹐是了﹐就是母親的眼神﹐早先怎麼沒有想到呢﹖正在此時﹐他感到腹部一陣巨大疼痛。 「想什麼心事﹐這樣專心啊﹖」小李在他的耳邊說﹕「下次要記得﹐拿槍押解犯人時千萬不能想心事﹐否則刀子就會插入肚腸。可惜你已經沒有下次了﹐這把槍你用不著也交給我吧﹐謝謝。」 文種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目送小李揚長而去。但他又看到三名壯漢突然出現﹐其中兩人動作迅速把小李捉住按倒在地上﹐第三人唸了一段話﹐文種遠遠聽不清楚﹐似乎說奉蒙罕城之名除害﹐然後對小李的腦袋開了一槍。 文種用盡全身力氣坐起來﹐顧不得疼痛忍不住笑了。高意博士的假說完全正確﹐他竟是實驗成功的目擊證人。 (原載2019年文訊月刊六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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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