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邊的阿伊達

離開家門，一路上，收音機不斷播報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富茲病逝的消息。這位在阿拉伯文學寫作領域裡的大師，作品通常刻劃社會底層小人物，充滿悲憫情懷。他的仙逝，令人哀思。十多年前曾在亞歷山大遊玩時，在下榻的旅館與馬老先生有過不期而遇。老人平易近人，獨自坐在小旅館lobby的一隅，我們很興奮能遇上機會見到這位享譽國際的文人，可惜當時手邊沒有馬先生所寫的小說，不好要簽名，結果徵求他的同意，與他合照一張。

在他離世的今天，我向這位文學大師致深深的敬意。

到學校接了老二，車子經過了市區向西行去。

正在想馬富茲，後座的老大發聲

「那是不是吉薩金字塔群？」

我這才注意到吉米已經把車開到往金字塔的運河邊。幾個男人在河邊給馬釘馬蹄鐵，兩個男人抓著馬的一支後腿，另一人在馬蹄子上呯呯用鎚子敲著。運河裡漂浮著垃圾，水流量明顯地比春天時多，紅紅藍藍的塑膠袋在墨綠的河水中載沈載浮。一個半大小子站在水裡正在賣力地刷馬，白馬、棕馬一共四隻，只露出些許的馬背，昂著頭等候馬僮的侍候。

想起1980年剛到西班牙，我第一個驚豔是生平第一次見人在河中洗馬。

也是初秋，乍到異鄉求學的我，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心中懷著許多的不安，在入Salamanca城多夢思河(Tormes river)邊，巴士上的我張著好奇眼睛看著窗外，河邊白樺金黄的葉片在澄藍蒼穹中閃閃耀眼，哥德式主教堂高聳的尖塔倒映在清澈的水中，馬兒怡然地站在清洌的河水裡任人洗滌，天空碧藍如洗，透明的空氣裏西班牙魅力的陽光照著我的肩頭照著我的心，我如朝聖般浸沐在歐陸清明的長河邊。我讚嘆，西班牙除了維拉斯貴茲、穆力優、索羅亞、畢卡索、米羅等等大師之輩，還有這些令人悸動的風景。

這條路上路樹蓋著厚塵，橫衠直撞的車輛在騾馬車陣裡左拐右閃，此起彼落的汽車喇叭聲驚嚇不到騾馬，賣織毯的老人掛了一列各色手工織毯在大路旁的樹上，藍天讓污糟邋遢的空氣染上僕僕風塵。

這裏不是多夢思河。不同的地域，一樣的是，人與人的互動，人與動物的互賴。雖然河水不夠清澈，這仍然是一個美麗的畫面。

守著傳統守著安貧一樣讓人尊重。

暑假看過一部紀錄片「無米樂」，嘉南平原上的老農在政府的失策下仍然孜孜矻矻地謹守本分，害了眼疾，不怨天尤人，瞎了一眼認為是上天給的小警告，每天仍然虔誠地到稻田邊天公廟燒香默禱，為自己曾經沒把稻子曬透就賣人而贖罪。

埃及大部分的低下平民也是如此，偶而的小惡是小販多要你一兩磅，算算看，也不過是美金兩三毛。他們終日勞動，所得無幾，追不上物價，以此看待，讓他們多拿幾文是可以原諒的。埃及人絕大部分溫良敦厚，尤其是中下階級的平民對外人包容友善。

也許是沙漠讓人謙卑，大河讓人感恩。

埃及千百年來大多仍保有她特殊的樣貌，保持著她泥娃娃般的純厚樸實。

遠處的河邊一畦畦的農作上辛勤的農人和水牛正耕耘著。騾車駝著一車車的椰棗，兩旁掛滿累累果實的棗椰樹正逐漸向後退去。

經過了金字塔開始進入撒哈拉沙漠東陲，這裏離尼羅河河谷還有四十公里，偶而出現一些果園。在大漠中人艱苦備嚐地與大自然博鬥，鑿井灌溉，化沙漠為綠洲，不可思議地種出蘋果葡萄柑橘和香蕉。

逐漸逐漸沙漠的原貌顯出了荒涼，一叢一叢夏末的矮樹叢散置在遍佈礪石的黃沙上。

日頭逐漸西斜，遠遠的路邊出現一座小小的清真寺，籠罩在金黃的光暈裡，竟然有著巴比松派畫家米勒「晚鐘」的氛圍。

開始慢慢出現人跡的時候已經看到了大海，睽違多時的地中海！地中海！

沿著海岸公路走，左邊的海岸線密密麻麻的蓋滿了度假屋，以前這條海線只散佈零星的小漁村，十年前開始開發。從此以後，以Marina為中心，旅館、度假村櫛比鱗次，蓋滿了整條海岸線。地中海的海風帶來了涼爽的空氣，只要開車三個多小時就可以躲避開羅塵囂與酷熱。一到暑假，埃及新興的中產階級來此度假的人不可勝數，而這些人以來此地渡假，尤其是到Marina，作為身份的表徵。因為這樣的心態趨之若騖，這也是為何此地旅館價格令人咋舌的原因。我們避開了Marina，在其東邊三十公里Aida選了旅館，雖然號稱為四星，老舊，卻仍維持著一個半老徐娘的自持，價格不算便宜，但是品質卻遠遠不如西奈半島的渡假村。

房間在六樓，令我高興的是陽台面對大海，通向沙灘一大片的房舍全都在我腳下，海平面就在眼前，由東向西一覽無遺，如果用尺來量幾乎可以看出地球的弧度，我不得不感謝度假建築的規劃，高的在後，矮的在前。夕陽在朵朵紫雲中襯托出絢麗的燦爛。夕陽西下，落海的地方似乎正是一水之隔的西班牙。

我又想起了西班牙，那個和吉米初次相遇的瓦倫西亞海邊。

晚上的自助餐菜色非常普通，清一色的埃及重鹹口味，鹹鹹的pickle，鹹鹹的各色沾醬、

沙拉、牛羊雞肉、甜膩的點心，居然沒有水果，有一點小小的失望。放眼望去，整座餐廳全是說埃及話的埃及人，只有我們這一家看起來不太入鄉隨俗的埃及人，難怪餐廳供應的菜色不像紅海邊外國觀光區的多樣化。

回到房間拿出最近正在看的書－Mark Haddon所寫The Curious Incident of the Dog in the Night Time，「深夜小狗神祕習題」，一本有關一位自閉症的數學天才少年，用一個純真美麗的心探究一件突發事件。以前非常不喜歡讀翻譯小說，坑坑窪窪的文字經常是讀得不知所云，近幾年，發現台灣翻譯文學的水準越來越好，閱讀外國文學變成一種享受。

我正讀得興趣泱然時，音樂聲大作，原來是樓下露天的咖啡座開始了演唱，阿拉伯音樂的節拍正如肚皮舞般一浪一浪錘打著我的耳鼓，看看錶是晚上九點，這一演奏可能搞到半夜三更。我把落地窗嚴嚴關起，把兩層窗簾密密拉上，魔音威力依然不減。我撕下兩張衛生紙塞住耳朵，把枕頭倒過來壓在耳上，一切徒勞，書上的文字有看沒有懂。此刻，我深深體會到這位自閉少年克里斯多夫面臨嘈雜而造成思想短路的無助。

似乎地中海邊的民族都有著喧鬧晚睡的民族性，西班牙如此，敘利亞如此，埃及更不用說。我們似乎尚未進入「地中海民族精神」的狀態。

開了一下午車的吉米已經累得癱在床上，憤怒地打電話到櫃檯抱怨，說是十一點會結束，我們忍耐著。十一點演唱結束，但是仍然斷斷續續的音樂傳來，只是音量小了一點，跟魔音奮戰的意志力逐漸瓦解，我睡著了。

早上起來，拉開窗簾，地中海的藍色嘩啦啦地流進室內，好一個明媚的早晨。整個埃及似乎都還在夢鄉，天空出現了許多小燕子咻咻地交織來去，有的幾乎近在咫尺，在八０年代的西班牙我也是這樣看著天空的小燕子飛來飛去，也是地中海邊。想起了朱自清寫「燕子飛去還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還有再青的時候，───為什麼時間一去不復返呢？」。搖搖頭，我真是無病呻吟。

我坐在陽台的躺椅上安靜地閱讀。

吃了早餐，兒子們決定去海邊。一片厚美的白沙灘，沙粒如一顆顆超小珍珠，握起一把就像沙漏，一一從我指縫滑下。這裏的水天幾乎可以概括所有藍色系的藍，一層一層的層次豐富。若以專業繪畫上彩，最上層天空顯現的是普魯士藍而後是鈷藍，水天相連的地方一抹灰紫藍，海水由遠處的海藍跳到寶藍，再來淡孔雀藍，然後是天藍，最後是一峰一峰的白色浪花拍打著象牙白的沙灘。兩個孩子跳到海裏快樂的戲浪，吉米也加入，父子三人開心地在浪濤里跳躍。
起碼有十年沒有這樣的畫面出現眼前。

今天星期五，日頭正中，老大忘記帶長褲沒法和弟弟爸爸去作禮拜，沙灘上沒有什麼人，我和老大聊天。我們談弟弟今年要申請的大學，談他自己大學畢業後要繼續升學還是就業，談他老爸退休後的生涯規劃，談要怎麼讓爸爸把香煙戒掉，我也談自己繪畫努力的方向，我很高興孩子們不像他們的父親沉默寡言。

到了下午，沙灘上終於又來了一家人。

爸爸和弟弟作完禮拜回來，太陽逐漸向西，遮陽傘下，一會兒左邊的椅子就攤在陽光下，太陽還是烈，最左邊的人得把椅子搬到最右邊，我們四個人就這樣輪流左右換人。這樣的感覺好有趣，就像是大風吹，我們面對著大海閒閒地挨個兒聊著天。

今天晚飯居然沒有魚，地中海的海產到哪去了？餐廳裏人聲喧嘩，比起昨天多了一倍的人。

回到房間九點五分，正在慶幸埃及歌手今天放假，音樂咚咚夾雜著客人歡呼拍手的聲音震天價響，聲浪比昨天更大。媽呀！又來啦！

已經換上睡衣的吉米跳下床來，換了褲子，怒氣沖沖的往樓下櫃檯理論。一會兒回來問我聲量有沒有小一點？我說：小了三秒鐘又開大。吉米打電話要求櫃台處理，櫃檯保証聲音會小聲一點，等了幾分鐘，聲浪的分貝絲毫未減。可憐的吉米又得衝下櫃台為我們的睡覺權利而戰。就這樣小聲五分鐘，又大聲，吉米來來回回總共跑了五趟，聲音大聲小聲大聲小聲循環不息，我相信這時候樓下的咖啡座所有埃及人一定恨死了掃興的我們這一家，Aida旅館大概也把我們列在最不受歡迎的黑名單上。

吃了早餐，看到沙灘上豎起了紅旗，今天的海浪特別洶湧，根本不適合下水，在沙灘上坐了一下，雪瑞說他還有一堆功課要作，早早回去吧。

路過了Marina，這個號稱北海岸最大的度假城，到裏面去看看。那是真大，共有七個進出口。聽說裏面的別墅住的都是埃及富人，賣價超過一百五十萬埃及榜。

許多的人工湖，湖邊做了許多人工沙灘，匠氣地讓人難受，所有的速食店一家連一家。真正的海岸看不到，真正的沙灘摸不到，真正的有味餐廳找不到。

 遺憾！有錢難買好品味。

註：這是2006年我寫的埃及生活記趣。就是我們搬回埃及的那年，一家人到埃及北邊地中海岸。如今，北邊Marina仍是開羅人愛去的避暑聖地，雖然埃及已不再是那時的埃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