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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06 01:59:19瀏覽669|回應0|推薦7 | |
1991年,印度前首相,拉吉夫極甘地,在Madras遇刺。 一家中文報,因為我的英文和印地文,讓我去追蹤新聞,跑遍了印度大地。當我追到印度第一大城市孟買,無意間碰上而且馬上發出一篇新聞稿。大意是: 華裔靚女魂消孟買貨車底。 忙碌一天,回到下榻的Taj酒店吃晚飯,傻了,后悔不該發。 這個不幸的華裔,不是別人,正是我熟悉的,仰慕的朋友,梅。 可是,那個時候的新聞稿是電訊發稿(Telex),無法取回,而且編輯也不同意撤銷。 造化弄人。 孟買是一個比上海還雜的大城市。 整個印度有一千六百多种語言,而每种語言代表一個民族,每個民族在孟買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想像。 所以印度人說,什么是印度? 自己都說不清楚,只能這樣說:孟買的Bollywood(好萊塢的姊妹影城),棒球。 經常出差的人知道,喜歡去一個固定的酒店,吃几個固定的菜。 而我去孟買,一定落腳Taj酒店,一定吃印度話叫Baaya 的菜。 這是羊腿,用咖喱,用慢火炖上十几個小時才出爐的佳肴。 這里的菜有特色,餐廳也大,客人非常多; 最有情趣的是,餐廳的中間是一個方圓四米的彩蓬,里面是一個不是頂尖,但是也很知名的歌星現場演唱。 他叫坎(Khan)。 看上去四十出頭,黑,瘦,高,頭發蓬松,一身傳統的印度白色挂套,坐下來,抱着腰鼓,跟旁邊兩個同事會個意,對着麥克風,就唱。 坎自己打的鼓,正好跟他的中音合拍,郁悶,低沉,纏綿,像堵住的流水,像凍僵的雪云。 大約是我去孟買的第三個晚上,邂逅一個不一般的客人。 女人,華人,一口柔和的普通話。她叫梅。 梅大我一點,是個少婦,而且有一個8歲的孩子。 她很苗條,臉,很薄,很純,干干淨淨的,怎么看,怎么舒服。 雖然她大多忘情于坎的歌,我們還是有一句,沒一句地交流。 她先生性張,第二代華僑,加爾各答出生的。 她自己也是第二代華僑,加德滿都出生的。 兩家是世交。 上中學的時候,他們一起在台灣。 金玉良緣。我說。 梅,不是客气的回謝,而是冷漠地斜我一眼,沒有再說什么。 因為,那個稍息的歌星,坎,又回來了。 坎,唱的是一首新歌,叫《You Are My Soniya》,大致可以翻譯成:你是我的心。 大致,因為,Soniya,我實在找不出一個漢語詞匯,貼切表達這個十分复雜,跨國應用而歷史悠久的古希腊詞。 不熟悉印地文和印度的人,可能以為典型印度的歌舞,很豪放,開脫,像吉普賽的。 其實,相反。 他們的歌舞都很壓抑,沉悶,千回百折。 印度1947年才立國,不是我們的改朝換代,而是,第一次,真正的立國。 几千年,他們被外來民族統治,欺凌,好不容易,總算有了自己的國。 而歌舞當然是民族心聲最直接的反應,所以。 在國內,我也曾經被蔣大為,李谷一這些高音歌唱家所激蕩,所感染。 可是,我要說,真正感染我,而且長久感染我的,卻是印地語的歌和舞。 听到坎的歌,我就有這种奇怪的感受: 我抓住了一樣東西,這樣東西大我几百倍,几千倍,可以壓死我,粉碎我,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而我,就一直抓着,擁抱着,舍不得放棄,哪怕是那么一秒,十分之一的秒。 這叫什么歌聲? 梅,知道。 她告訴我,坎在這里唱了三年; 而梅,听了三年; 不光如此,梅的印地語是母語; 梅對音樂的理解,要強過我很多倍。 坎唱的時候,梅,就忘我,腳打着拍子,手抱着酒杯。 她不是欣賞,而是完全進入,溶入,坎的歌和歌帶來的也許坎自己都不能解釋,不能明白的境界。 坎休息的時候,我就跟梅聊天。 梅,就是那么討人喜歡,除了對坎和坎的歌的着迷,她是一個平凡而親愛的大姐。 你的心事可以向她傾瀉,而她自己的,也會向你。 梅,曾經,現在依然,是個美人坯子。 在台灣,追梅的人很多; 倒過來,一同去的那個張先生追的女人很多,而一事無成。 可是張聰明,大膽,一個暑假,半哄半強,把梅的肚子弄大了。 年方十八的梅,回到印度,跟張結婚了。 不久,他們有了這個很討人喜歡的男孩,叫楊。 張,也中斷了學業,打理家族生意,從加爾各答,搬到孟買。 梅,跟許多天真的少女一樣,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渴望,而現在只能相夫教子。 可是,這個夫,一手掙錢,一手散錢去招花惹草。 梅抗議過。 有一次,气急敗坏的張,掀掉梅正在炸東西的鍋; 飛出去的油,濺到梅的腳,燒傷三度。 梅的心,從此死了。 這個夫相不起來,而把所有的愛給了儿子楊; 晚上,楊睡下以后,寂寞的梅,就來這個地方,听坎的歌。 一次,一次,再一次,歌成了梅的寄托; 坎,似乎成了梅的夢。。。 不是虛無縹緲,不是海市蜃樓,而是,按照梅的解釋,一种非常的高度,非常复雜的情怀。 同情,不是我對梅的; 親切,而且仰慕,都有一點吧。 我去拍梅的手,表達我的意思,她總是把我的手拉得很緊; 而且,時不時,把我的肩旁當成坎的鼓,跟着拍打,沉迷和沉溺。 同一張桌子,同一個民族,欣賞同一首歌,同一個歌唱家,我們還是如此的融洽,盡管,我們的欣賞角度有如此的差异。 坎,可以被點歌,費用是一千五百盧比,相當五十美金。 而梅一定點,一定點《You Are My Soniya》。 點歌的人,把歌名寫在紙條上,夾上歌費,讓小二傳過去。 很多人,會簽上名字,再寫上愛,謝謝一類的字。 而梅,總是寫:You Are My Soniya。 既是歌名,也是留言。 坎打開紙條的時候,都會念出簽名和留言; 而每次打開梅的,他只能照念:You Are My Soniya。 不過,他知道是梅,知道梅坐的地方,彬彬有禮,朝梅這邊看,點頭,微笑,然后,開始他的歌; 而梅,開始她的夢。 坎唱起這首歌,梅就用手去抱住很厚的酒杯。 不是一只手,而是雙手,不是抱住杯子,而是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雙手,抱住自己。 當坎唱到:Keh Do Na Keh Do Na You Are My Soniya。(你說呀,說呀,你是我的心。筆者翻譯。)的時候,梅就微微起身,好像等候坎的一句話,不是歌,而是對她說的,對她一個人說的悄悄話; 當坎唱到下一句:Keh Diya Keh Diya You Are My Soniya。(你說呀,說呀,你是我的心。筆者翻譯,注釋:印地語的動詞有陰陽性別之分,前面的說,是男的說,后面的說,是女的說。),梅在輕輕地,堅定地,自言自語: You Are My Soniya, You Are My Soniya 。。。 跟梅的接触還很短,可是,我忽然感到,跟梅這么熟,這么了解她,理解她; 而且,因此,我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預感,不詳的預感。 隨着這預感的產生,我的心開始發慌,吊着,懸着。 感覺,梅的整個和梅的喜怒哀樂,都擠壓在這個很小的玻璃杯上。 杯子破了怎么辦? 梅,倒了怎么辦? 杞人憂天? 當然是。 梅沒有倒,玻璃杯沒有破。 可是,梅的眼睛,一直,永遠,只要坎唱到這里,就沒有离開他,就沒有一絲一毫的余力,來看我,來掃我,哪怕是余光的那么一線。 下一次,再下一次,我不是碰到梅,而是知道,她是這里的常客,從九點到十一點,從來不缺席,從來就是坐在我第一次碰上她的那個位子。 而我,總是過去打招呼,總是被她留下,總是乘着坎休息的空閒,問梅的故事,跟梅討教印地語和印度的文化,尤其是音樂和舞蹈。 我眼中的梅是個知心和痴心的好姐姐; 而梅眼中的我,難道不是她陌生了的,而短短的時間內又親熱了的遠房弟弟? 梅喝一种很奇怪的混合酒,Ram帶Whisky;這還不說,還要加進西紅柿醬。 她勸我試過一次,真的不能喝,說不出來的味道。 她的酒量有多大? 我不知道。 看見她一直喝,可是,沒有看見她醉,或許是她從頭到尾,都是在醉。 我們從來沒有碰杯,她的杯子總是朝坎舉,遙碰,然后一口一口地喝。 有一次,我一直坐到散場,正要跟梅再見。 梅一起身,就朝那個彩蓬奔去。 跌跌撞撞的,快到坎身邊的時候,坎旁邊的人,把她扶住,其實,是把她架住;而讓坎從從容容,風度翩翩,走出餐館; 讓梅囈語連篇,對着那扇訂上厚厚一層牛皮的門望眼欲穿。 我跑過去,攙扶着梅,問她怎么回家。 梅說自己開車。 怕她不行,我一直陪她到車庫。 梅攙着我的手,卻是大步流星,很快就到了地下室; 梅,也很快就認出自己的停在密密麻麻的車中間的吉普車。 沒事?我問梅。 沒事。梅放開我,點點頭,按了按遙控,打開了吉普車門。 當我轉身走人的時候,梅突然沖上來,抓住我的手臂,然后,我的身体。 還來不及回應,她的頭倒在我的肩旁上,她那長長的散披的頭發覆蓋而且刺激着我的脖子。 沒有選擇,我順手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 梅的身体在劇烈起伏; 跟着,梅在輕輕抽泣; 跟着,我背后的忖衫接受了了一粒又一粒梅的淚。。。 再后,同樣的沒有任何說明,她一個勁從我的身上抽了出來,蓬着頭,背對我,走向吉普。 跟着她,看見她的吉普一個揪心的轉彎,然后,沖上,沖進孟買繁華的忙碌的夜。 再后,就是我碰見的那個車禍,發的那篇稿子。 再后,回到Taj酒店,回到那家餐館,回到那張桌子。 一個小二很快走過來,對我說: 先生,抱歉。 坎的意思:今晚,這張桌子,不接待客人。 莫名其妙。 剛要吵架,突然看見,桌子的一角,放着一個‘Reserved’(已訂)的牌子。 既然被人訂了,當然就不給別人坐。這個沒有說的。 可是,不到一刻鐘,桌子上擺了一大簇菊花,白色的,几十上百朵。 訂的,原來不是人,而是花,獻給一個人的花。 彩蓬還在,沒有了坎,也沒有了他的同事,是空的。 小二告訴我,今夜沒歌。 為什么? 坎的一個粉絲,一個中國女人,昨晚喪生了。 她叫什么?我問。 梅。小二說。好像你們認識。 我一大早發出去的新聞稿,只知道是一個華裔美人,在孟買出了車禍; 只看見車禍現場:慘不忍睹,尸骨無存。 現在,我明白了,徹底明白了,情愿不情愿,事實就是,梅; 這個我剛認識,剛認的姐姐,美麗的,孤獨的,苦命的姐姐。 梅的吉普馬力很大,全速,正面,去碰撞海港搬運的大型貨車。。。 國外跑新聞的人可以跑到七十歲或者更大,不肯停。 不肯停? 我明白了。 給別人的是新聞,給自己的是故事,親身的,而且,大多,不是開心的。 如果這個故事,不是因為一件事,還會被埋葬,被積淀,也許,被永久遺忘,直到。。。 2007年,几年來,風靡全球的美國偶像(American Idol),成了世界仿效的節目,到了中國,到了印度。 中國好像叫成超級女聲;而外面,包括印度是男女都比的真正的Idol節目。 這一年,在印度,有一名參賽者,24歲,第三代的華人,出生加爾各答,姓張,叫楊。 他唱的歌,從頭到尾,就是一首,同樣的一首:《You Are My Soniya》。 這首歌,讓人改動了,成了2001年一部印度電影的主題歌; 從此,被千万人喜愛,流行,街頭巷尾,都在唱。 可是,當這個年輕人,從來沒有接受過專業歌唱訓練,從來沒有登台演唱經驗的年輕人,亮開歌喉的時候,唱出几乎每個印度人都熟悉的,You Are My Soniya 的時候,一個裁判,一個非常知名的音樂指揮家Anu Maliik忘記了裁判的中立身份,惊呼: 神奇 (Magical)! 這個楊唱進了決賽。 成了千万印度女郎追逐的超級明星,被稱為全半島‘最可愛’(Cutest)的男人。他沒有成為這一年的偶像,因為決賽的時候,他拒絕演唱被指定的另一首歌,而依然故我,唱那首,永遠的那首: 《You Are My Soniya》。 他為什么一定要唱這首可唱可不唱的歌? 沒有人知道。 所有半島人都知道的是:雖然他跟印度偶像擦肩而過,因為他歌聲的獨特魅力,他成了比這一年成為了偶像的人更加偶像的偶像。 只要一開歌喉,他就風靡了所有的歌迷。 他因此成了2008年度印度偶像節目的主持人。 他的像,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似曾相識,薄薄的,很純的,干干淨淨的; 世界上,會有那么巧,命運真會那么作弄? 同名,同性,同齡,同出生地,同是第三代的華人,而另有其人? 沒有勇气,也沒有心情去求證。 我的耳邊仿佛響起那首歌:Keh Do Na Keh Do Na You Are My Soniya。。。 百思不解之中,我忽然記起陸游的詞: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難道那當年渴望听到You Are My Soniya 的女人,那個梅, 把自己,整個的,實實在在的,肉和靈, 回歸到,塵? 而把香,留給了后人; 把靈,留給了后人; 讓這個香,這個靈,進入到她的后人? 才唱出她自己當年多么想听到一個歌唱家親口說出, 而永遠沒有實現這個愿望的這句話,這首歌? 才讓整個半島如此風靡,傾倒, 追逐着這個遺憾; 追逐着由這個遺憾, 從這個遺憾升華了的, 純洁了的愛? 而又正因為這個謎,這個愛; 這份狂熱的,以悲劇收場的戀, 才成了今天這個楊的魅力? 才震撼了如此著名的老成的音樂指揮家? 才迷倒了千千万万個那么保守的印度少女? 才成為了《Das Parfum》中以美人的精靈提煉出來的可以瘋倒全世界,而讓享有者成為圣人的香水和這种香水的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我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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