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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4/16 03:25:25瀏覽335|回應1|推薦3 | |
清明時節 31-03-2012 2003年我有一個不能忘記的使命,就是了解吉隆坡的一個大型開發項目:Megamal。 愛麗莎早就知道我這個行程,懇懇相託一件對我來講很小,對她來講很大的事。 參加這個項目的是她的一個養子,當然,不是他參與投資,設計什麼的,他只是一千多勞工中的一個。 愛麗莎是我的一個德國同事,她自己才三十多,而她的養子快二十。是Foster Parent 國際組織安排的。就是說,你一個富有國家的善人,領養一個該組織收留的孤兒或者棄兒,每個月給多少錢,就算你的。她就要了一個叫蘇芮絲的尼泊爾男孩。 養了十多年了,大了,被勞務中介吸收派往馬來西亞,搞這個工程。 愛麗莎見過蘇芮絲很多次,當然,一直通訊聯繫。雖然年齡差的跟母子關係有點離譜,但是,那個線,情感的,家人的,不是血緣,卻並不差於血緣的,在,而且,隨著歲月的過往,愈來愈堅實。 蘇芮絲這個孩子,什麼都好,愛麗莎跟我說,聰明,能幹,堅強,只是有一點,她一直放不下心,那就是,他的鬱悶和痛苦,永遠不告訴你,他只告訴一個東西:酒。愛麗莎多寄去的零錢,他都轉換成酒,好的有蘇格蘭的威士忌,差的,他也不管,那些人家私下做的,很不可靠的米酒。酒讓蘇芮絲被踢出學校,當然,酒,也讓他長大了,帶著那麼多的不解和郁悶,健健康康的長大了。 為了我這次去,愛麗莎從精明幹練的事業女人,變成了一個婆婆媽媽的家庭婦人。交給我一封信,當然是給蘇芮絲的,五百美金,當然也是給他的。然後,就是說來說去:蛋糕,巧克力,乾果,衣服,那些,你看見什麼買什麼,千千萬萬,千千萬萬,我再說一次,千千萬萬,不能給他現鈔。如果你真的太忙,也不能丟下這些現鈔。那樣,你就真的害死了他。 聽見了,記住了,我說,現鈔,No, 東西,Yes。 雖然我有聯繫人的所有通訊資料,包括手機,我在第一時間並沒有跟她聯繫。 這個是我一貫的做法。我希望自己先了解一點,直接的,第一手的,然後,比較從聯繫人那裡了解的。比較之下,我才做出自己的結論,打出自己的報告。 我去街頭打聽Megamal,眾口一詞,告訴我,什麼什麼地方。 去了,就大吃一驚,原來不是我要了解的那個項目,而是,離吉隆坡市中心不遠的一個特級大商場,還帶一個四星酒店。名字一模一樣,後來才知道,原來財團也是同一個,所以。 只能找聯繫人,姓高,名片上的英文拼音卻是Koo,讀成Cool。跟我說,是福建移民的後代,按照他們家鄉話拼成的英文,幸好拼出這麼個漂亮的詞,那就一舉兩得了。 高女士是該項目的對外聯絡人,相當發言人,很不錯的職務。當然,跟她的能力有關。她身高將近一米八,而且體魄讓你想到女人的WW散打運動員。但是,她很細膩,很陽光,也很會公關。 Megamal,或者我的目的地,從吉隆坡開車還有三刻鐘。一路都是橡膠林,一路都是綠油油,還有不時的緩坡慢彎,很浪漫,很寫意的車程。 到的時候,不用高女士說,我一眼就知道到了。 那是一座孤山,孤,卻不小。 也是綠油油,但是陰森森。 從山腳開始,這裡沒有車路,也不准備做,哪怕是可以通車的便道。原因:這個是為華人設計的專用墳場,墳地,墳山。而沒有華人可以用舒適的車,走舒適的車道,去埋葬親人,或者祭奠親人。 從山腳開始,就是一條很寬廣的青石板路,路兩邊都是柏樹,一個年齡,一個高度,也同樣的茂密。原來是從一個植物園定好的,移植過來的。 除了樹,每走一小段,就是一道石門,很像國內古代的牌坊。只是上面雕刻了奇形怪狀的鬼怪,神仙,龍鳳那些。高女士說很抱歉,她也不能一一解釋什麼是什麼,不過,他們有一部書,那裡倒是有詳細的說明。反正,這個不是誰心血來潮,或者哪個藝術家的靈感,而是非常嚴格的按照中國傳統,傳說而有的圖案,而這些圖案都有不平常的含義。 只是這些含義,作為華人的我,看過不少古代小說,現代設計,哲學和倫理,就是搞不通。國人走了,可以入天堂,而國人的天堂,設計的更像地獄,也就是所謂的森羅殿。那裡最大的,不是天主,而是閻王? 走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我們才到達了這個項目的主體部分,就是半山腰的一群建築。 照樣是非常華人,非常中國,也非常複雜,因而非常不好懂的建築。全是雕樑畫棟,而且金碧輝煌。看去有點像皇宮,當然,這裡應該是閻羅殿的模型。 從這裡,可以看見整個墳山的情形。 最高的,都是零散的,口子挖得很大的墓基,說是頂級的,有幾十個。再下,依次是高級的,次高級的,平級的。越往下,越密集,佔地也越小。除了平級的看上去基本建好了,頂級和高級的,都在緊張施工。 沒有一千,也有好幾百勞工在操作。挖坑的,挖基的,填石頭的,打水泥的,而最醒目的,還是旁邊一條便道上一大隊抬著長長的石條,一步一步,一步一哼往上走的。 高女士告訴我,這些長石條都是給頂級的墳墓,打墓基的。要打多深呢?說不一定,可能是幾十米。要那麼深,因為那些墳墓下面有好幾層。一層停放棺槨,一層擺放家具,一層,可能還做辦公室。辦公室的擺設,多半是亡人生前辦公室的原物。而能擁有這種頂級墳墓的人,生前的原物也就不會太少。這些墓地辦公室,還必須有自來水,電話,傳真,號碼還必須是激活的,未亡人可以隨時打進來。當然,應該不會有人接。但是,鈴聲一定會響。是那根激活的線和那個可以激活的鈴聲,才給了未亡人一種慰籍和寄託,才肯花這些錢,因此,才有這個巨大的,獨特的Megamal項目。 項目本身花費十多億美金,而項目服務的主體就是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的華人。新加坡華人來這里安葬,是因為新加坡本來屬於馬來西亞,以後才獨立出去,而那里地基,非常有限。 雖然花費巨大,高女士說,回收也非常可觀。還沒有奠基,絕大部分,尤其是頂級和高級的墓地就都有主了。 美的東西,總是容易出手,名花,名人,現在,名墳。 了解,觀察,對話,半天就過去了。等到吃過中餐,喝過咖啡,我提起愛麗莎的託付:找到蘇芮絲。 蘇芮絲?高女士不知道。 她知道哪一隊,在哪施工,做什麼,大約多少人,什麼進度。一千多勞工中的一個,她難住了。 叫來工作人員,查厚厚的勞工簿,竟然查出五個同名同姓的。幸好,旁邊還有一個對應檔案,上面有照片,而我也帶來了一張,一對比,就找到了。 我說,這個完全是私人託付,不能影響他們的施工,我可以等到完工以後。 高女士就說,不成。因為這個蘇芮絲,屬於抬石條那隊。而那隊人收工比較晚,是晚上八點,也就是天完全黑了以後。不過,因為我點名找他,他們破例讓他早收工,也算是給我一個小面子。 我一份正面報告當然不會對他們有太多的影響,但是,我一份反面的,也許就有。 等了半個小時,走進來一個很靦腆的小伙子,快到里間辦公室的時候還磨磨蹭蹭,幾乎慌裡慌張。帶過來的人,看上去就是工頭,對他吆喝著,把他轟了進來。 我謝過工頭,就要跟蘇芮絲握手。他沒有急於握,而是很快用自己的襯衫擦了好幾下,才肯給我。一把握上去,感覺不是一隻抬石條的活人的手,更像石條本身。 很高興見到你,我說。 他還是站著,用不是很地道,但是還清楚的英文回禮。 我走過去,把他幾乎是按在旁邊的沙發上。交給他那封愛麗莎交給我的信。 這次,他沒有磨磨蹭蹭,而是一把扯開信封,慢慢的,仔細的,用心的在讀。 我當然不知道信的內容,我只能看見他的表情。似乎讀一句,就有一個不同的反應,讀一小段,就得重新擦汗,然後,擦乾被汗水打濕的手,再接住信,再往下讀。 過了一刻鐘,他也該讀完了,而他遲遲不肯離開最後的那段,眼光盯在那裡,似乎訂在那裡,不能動了。 蘇芮絲?我說。 嗯,他回答,終於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正面。 不能想像,一個人的外貌跟一個人的舉止,竟然會是那樣的天差地別。 他身材不算高大,卻跟銅板一樣結實,也跟銅板一樣赤紅,頭髮散亂,鼻子有點彎曲,臉十分長,眼睛非常亮,亮到跟水晶一樣,而且是有反光的水晶,反出一種讓人不安的,甚至有點邪惡的光。如果他是混混,那也是混混的老大,如果他是生意人,那可就是人中龍。 但是,眼前的他,卻是如此靦腆,靦腆到羞澀。而現在,剛剛讀完我不知道內容的他遠在萬里之外的養母的來信之後,他又是一臉的解不開的麻花。 我拿出五百美金,告訴他,他養母的交代。他點頭,說知道了。問他最想吃什麼,他想想,說什麼都好。 就怕這個。口頭什麼都好,買過來,也許什麼都不中意。 不是可以收工了嗎,我說,跟我走,去市區,喜歡什麼給你買什麼,再一起吃個晚飯,送你回來。 我讓蘇芮絲坐後面,我跟高女士坐前面,好聊天。 她說自己也不清楚是移民的第幾代,不過,她清楚的是,他們的祖宗可是被人販子賣到這裡來的,那個黑話叫賣豬玀。就是說,人跟豬一樣,一大群,擠在船上。到岸了,就看肉開價。被人買走了,除了苦幹,苦幹,就沒你的事。日出而做,日落而做,一天十多個小時,沒有時間喝茶,吃飯,工頭就發明了茶飯。現在馬來西亞,新加坡的華人餐館還流行。就是茶葉放到飯裡,有點像稀飯。吃喝一起,吃喝一下子,就什麼都搞定了。剩下的,苦幹去。誰也不清楚幹死了多少華人,記得的都是沒有乾死的,大書一筆的就一定不光沒有乾死,而且,光宗耀祖的,發了的,富了的,出人頭地的。 高女士當然就算後面的。她畢業於澳大利亞企管系,所以有現在這個職位。而她一家,很大的家族,不是生意人就是大生意的高管。 你們,牛,我說。 不,不,華人,牛,她糾正我。 突然看到反光鏡,看到蘇芮絲,看到他坐的端端正正,而且,手裡還是捧著那封信,還在讀。也許他算不上我們說到的牛,但是,他怎麼那麼像一頭牛,一頭公牛,一頭撒脾氣的公牛呢? 推掉一個為你接風洗塵的宴會,你就很不紳士,推掉一個華人為華人接風洗塵的宴會,你就等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只是我,已經決定,與其赴宴,不如跟蘇芮絲一起。不是愛麗莎的託付,不是愛麗莎是我的好同事,是蘇芮絲,這頭剛剛撒脾氣的牛。 我走前,他走後,亦步亦趨。我故意停下來,讓他跟我走平,可是他也停下來,就是不跟我走平。 那好,就那樣走吧。 衣服店?他搖頭。說他有了,夠了,而且,不值得。幹勞工的活,做勞工的命,不需要好衣服。何況,三月的馬來西亞,還很熱,雖然,今年三月的馬來西亞,雨季提前了。 乾果店?他搖頭。 飲料店?還是搖頭。 那什麼店? 他不說話,眼睛一直盯著賣酒專店。 No,no,一千個,一萬個No,我跟他說,不是我,是你媽說的。 他黯然低頭,我才發現,原來他的手上還一直拿著,現在是揣著,攥著那封信。 那是家書,母親給兒子的,只是,我怎麼突然那麼想讀那封信呢? 我當然不能讀那封信,請求也不行,再心癢,也不行。可是,我耳邊響起愛麗莎的話:他的鬱悶和痛苦,永遠不告訴你,他只告訴一個東西:酒。 行。 給他買酒這個事,我做不來。可是,我可以變通。 走!我跟他說,我知道去哪裡。 就是旁邊的那個四星飯店,一樓就有一個很好的,很地道的西餐廳,而吃西餐,哪有不喝酒的? 坐定,接菜單,我就看見前面的牛尾巴湯,說是本店大廚特薦。來一個,不,兩個。 蘇芮絲肯定餓了,他吃得快,吃得猛,不是品,是大口大口喝,一眨眼就喝了個底朝天。 下面的我也知道,正餐,土豆,牛排,配時鮮水果了。只是這道大菜之前,必須開胃,而開胃的必須是酒。 白葡萄酒,紅葡萄酒,啤酒?我問。 問什麼,他都是點頭。只是我發現,這個點頭不是忽悠,不是禮貌,是有迫切感的,真切感的,飢不擇食的。 那好,紅葡萄酒。反正他什麼酒都好,而我,紅葡萄酒最好。 伙計端出來一個,開瓶,給我倒了一小口。 這個是正宗的規矩。 接下來的應該是我搖杯子,聞酒,漱酒,品酒。首肯了,伙計才會繼續倒酒,不首肯,伙計只能拿走,重新來一瓶。 這個規矩,沒有進行。 不是我,是蘇芮絲。他一反常態,從酒保手裡搶過酒瓶,咕嚕咕嚕給自己倒的滿滿的。然後,似乎這裡沒有我這個人,一頭下去,就不肯抬起,直到,他的酒杯見底。 這樣喝,一瓶酒不夠兩個來回,也的確不夠。 我打手勢,再要一瓶。 再要一瓶。 吃好大餐,再要一瓶。 好酒的人,四瓶也醉不了,何況是兩個人。就是醉了,今天他收工了。 怎麼樣?我問。 什麼怎麼樣?他有點迷惑的反問。 這邊的工作? 還好,時間長一點,不過我可以,我身體好,工資也高。 那就好,我說,只是你媽擔心你,擔心你身體,最擔心你。 。 。 我沒有,他打斷我說,這之前,一滴都沒有沾。 我點頭,相信他。 多少工資? 一個月,350美金。 一天工作多少小時? 11個。 一個星期多少天? 6. 我不知道馬來西亞勞工法,我甚至不知道馬來西亞有沒有勞工法,我知道,這個強度,驚人,但是,不稀罕。 那封信?我問。 他低頭,不肯看見我,不肯回答。 那再來一瓶。 也許他跟酒說夠了,也許他只是在大聲跟酒說話,總之,他說話了。 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哪裡出生,因為什麼被遺棄,什麼時候開始流浪,他只知道被Foster parent 收留了,被估計是6歲。然後,很短的時間,就有了養母,就是愛麗莎,而當時的愛麗莎只是來這裡度假的學生,並不能獨立做他的養母,是她纏著自己父母作保,才做成了,做到了今天。 現在我有一個問題。 愛麗莎愛他,視同己出。可是,愛麗莎為什麼沒有讓他來德國,給他一個更加踏實的,光明的前途? 而最重要的,愛麗莎知道他現在勞動的強度,在德國絕對違法的強度嗎? 如果知道,她為什麼支持,如果不知道,我應該告訴她嗎? 我要了的士,得把他好好送回去。 沒有買任何東西,這五百美金還必須花,我還得去,那麼現在正好知道他的住處。 那是項目旁邊,準確的說,山腳下臨時搭起來的一排排木屋。一間屋有那麼二十平米,住十多個人,上下舖,房子中間是一個不停煽動的電風扇。 只是這個乍涼還悶的馬來西亞的三月天,沒有多少新鮮的空氣,似乎空氣裡也沒有多少可以呼吸的氧氣。 而他們的床鋪真的不能再簡單,除了薄薄的墊子,就只有一個被單。 我睡那,蘇芮絲指著上舖的一張床告訴我。 我點頭,說,下次,也許後天我來找你。 把我送出來,送上的士,他突然拉開我的車門,想說什麼,又語塞了。 怎麼了? 我,我。 。 。 說吧,像個男子漢。 我想,想,明天吃西瓜。 那就吃西瓜啊。 我,我。 。 。 哦,我明白了。他們的工資不是每月發下去,而是走的時候一次發,帶回去,平時的吃住還得從工資裡扣除,也就是簡單的,最基本的,也就應該沒有西瓜這個選項。 我有零錢,馬來西亞的,給了他幾十Ringget。 他退回給我,說,不行,不能要你的。 怎麼辦? 好吧,他養母的錢。當然不能全給,千萬不能。可是。 。 。 我打開,都是一百面值的,抽了一張,交給他,叮囑:西瓜,記住了。男子漢,說話算話,不是別的? 他點頭,接了過去。 第二天,我沒有任何工作安排,決定去檳城,看看那裡所謂最具有紳士風度的華人。 具有紳士風度,因為這裡的華人被認為最有教養,也最英國化。 到處都是華人,只是我沒有跟任何一個交談。 我在看古蹟,看教堂,看森林,看海,看這個地道的處處都是檳榔,因而得名的,現在成了非常現代,非常漂亮的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一個很奇怪的感覺,一個也很愉悅的感覺,我彷佛置身倫敦的海德公園,置身鄉下的劍橋,置身那種悠悠,雅緻,寧靜,而且,具有極其深沉的內涵的空間。 我不想,也不願意去想,高女士跟我說起的那段賣豬玀的歲月,那段充滿血淚的華人的異鄉歷史。 等到我徜徉,徜徉,再徜徉,太陽早已下山,天開始朦朧,我才意識到,我錯過了最後一艘回吉隆坡的渡輪。 沒辦法,只能下榻檳城。 沒事,檳城的夜,就是美麗,燈火萬盞,而全城皆寂。 打開冰箱的威士忌,我突然有了一個領悟:住在檳城,葬在Megamal,而且頂級的墓地? 如果是那樣,我這一生沒有白來,豈止我這一生,我祖宗八代的豬玀史,統統有了回報,有了清算,有了終結。 第三天,我醒來的時候,不是日已三竿,是,我怎麼了?是下午,很晚的下午。我錯過了退房,也錯過了被我弄成靜音的無數個手機來言。是高女士的。當然是,我們有約會,他們有典禮,我必須參加那個,必須報告那個。那個至關重要,那個也是我來馬來西亞的主要目的。 我急急打過去,高女士接了。 我在檳城,我說,對不起,昨晚喝多了。 那就好,我怕你失踪了,她說。 那個典禮,我怕是趕不上了吧? 沒關係。推遲了。不說了,說不清楚,你現在回來? 馬不停蹄。 那晚上見,星子塔前。 的確是晚上,吉隆坡已經是花燈初上。 這個曾經是世界最高,而且最愛的雙胞胎星子塔,發出無數的,變幻的奇光異彩。巨大的噴泉快樂的沖向高空,在一圈圈彩虹裡,一次次展示著上下,升降,沉浮的舞姿。 馬來西亞的輝煌,亞洲的輝煌,而對於高女士,華人的輝煌。 因為不到三分之一的華人,儘管還有主體馬來人的歧視的種種立法,掌握了大部分馬來的財富;正如新加坡,四分之三的華人掌握了幾乎全部的財富;也正如泰國,一層的華人不僅掌握了大部財富,而且掌握了諸多泰國生活的命脈。 清明大典,高女士對我說,幸好,推遲到明天,所以,你沒有錯過任何東西。 為什麼? 因為,工地出了點事。不過,沒關係,他們正在處理,也會處理的圓滿。對了,今晚給你接風?別忘了,還欠你這個呢。 不,那個你已經做了。雖然我沒有去,應該算我欠你的。那好吧,我給你回禮,今晚。 就在星子塔里邊,就有最好的,最地道的西餐廳。 入座,接菜單,開胃酒。 高女士介紹明天的事。 那是奠基以來,這個項目最重要的典禮,清明大典,第一個清明大典,因此也會最隆重,最完美。參加的有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的政商名流,本地和世界的主流媒體,當然,還有許許多多已經是或者有興趣成為這個項目的受益者的華人。 對我,這個不僅是工作,也是我的個人興趣。 我來自大陸。而大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除四舊等等一系列的去中國化,去中華傳統化,共產化,共產國際化的運動。 雖然我也參加了家祭,但是,那些都是很小的,很簡單的,甚至感覺有些偷偷摸摸的禮儀。一掛鞭炮,一壺酒,幾碗肉,磕頭,跪拜,了事,回家。 而真正的,傳統的,盛大的清明典禮是什麼? 我跟外人一樣,一無所知。 而我是華人,我想知道,我要知道。 酒酣耳熱,氣氛融融,我的雙眼開始有些朦朧,而朦朧的雙眼突然看見一個我不著意去想的圖像。 我看見了另外一個人,彷彿坐在我對面的,不是這個具有高等素質,也令人愉悅的高女士,而是,那個撒牛脾氣的,至今讓我不解,因而讓我好奇的那個同事的養子,那個蘇芮絲。 工地出事,我問,什麼事? 這個。 。 。高女士欲語還休。 到底什麼事? 也沒有什麼,她說,不太影響工程的進度,更不影響明天的典禮。只是可惜,兩個抬石條的工友。 。 。 抬石條的?我的神經突然繃緊了。 高女士點頭,有點不解的看著我。 抬石條的? 她還是點頭,依舊不解的看著我。 會不會是前天。 。 。不對,不可能。是誰? 高女士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似乎開始緊張,開始不安。只是她依舊保持事業女人的風度和優雅。 應該不可能,她說,不可能。抬石條那隊人最多,起碼三百個,起碼。你的那個,對,朋友的養子,應該不可能。 應該不?我緊逼。 應該不!她把不確定的答案回答的那麼斬釘截鐵。 應該不,不應該,還是不可能,不管是哪種,高女士沒有答案,我就得去找。不是找一個確認,是找一個確認的否定。雖然,確認也好,否定也好,我都不會再有任何的平靜。我根本不可能在這個高級,舒適的西餐廳,享受任何東西,享受下一個一秒。 拗不過我,而且,感覺事態可能不那麼簡單的高女士,決定跟我同行。 她一邊開車,一邊掛上耳機,一直打電話,這次,全是講馬來語。一個完了,就是下一個,完了,下一個。最後,她還是搖頭,神色凝重,依舊一臉的迷惑。 不用問,我也知道,兩個可能。第一,出事的不是小事;第二,我最需要的確認或者否定,她此刻,沒有答案。 吉隆坡剛剛接受過暴雨的洗禮,Megamal,剛剛接受過暴雨的洗禮。 這是提早的季雨,或者季雨的前哨。因為東南亞的季雨都是四月開始,而現在,也是時候。 暴雨把Megamal打掃的一塵不染,也渲染的青翠欲滴。 清明時節,總有雨,總必須有雨。而雨,似乎也成了立了這個節日,把節日立在這個時候的華人的一種情結:天人一體,天人感應,也許更是,天人交戰。 不待高女士停好車,我就打開車門,徑直走向那排簡易的,臨時搭起來的木屋,走向蘇芮絲的宿舍。 蘇芮絲?我叫著。 一個陌生的小伙子抬頭,詭異的看著我。 蘇芮絲? 他點頭。 也許他也叫蘇芮絲,不是有五個嘛。我指著蘇芮絲的那個上鋪,問他:他呢? 他搖頭。 你聽不懂英語? 他還是搖頭。 我轉向屋子裡的其他人。其他人,要不搖頭,要不低頭,沒有一個回答我,也許,沒有一個聽懂英語。 蘇芮絲?我衝出來,問等在門口的高女士。 她迷惑了,竟然也是,搖頭。 出事的工友呢? 在上面,在辦公室那裡,她回答。 我上去,我說。 那我,陪你,她說。 我有走快路的習慣,現在,有走快路的衝動。 一道道石階,一道道石門,終於,我們到達了那個主體建築群。 進入大廳,一個值班的女人走過來,跟高女士說話。 很輕,但是,很清楚:死了兩個,現在是七個,正好七個。風水師探看的時候就預言過,就說過,七個一定,七個最好,最吉利的數字。 。 。 每一個字我都聽的清清楚楚,只是每一個字,我都聽不進去,聽不明白。 我突然迷惑了,突然癡呆了,這個是我母語的中文,這個同樣是他們母語的中文,現在,我成了局外人,成了外人,洋人,似乎跟這個語言,跟說這個語言的所有人,都已經格格不入。 人呢?我問。 什麼人?值班的女人問。 出事的人,不是出事了嗎? 哦,那個,她回答,在那邊的殯儀館,在化妝。 化妝? 是,他們會埋在最上面的。你看見了頂級的那些墓吧。就是旁邊的。明天埋,正好做典禮,這個真是天意。 什麼埋,什麼典禮,什麼正好,什麼天意? 高女士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我的情緒,她給值班的女人一個眼色。 那女人就走開了。 我幾乎小跑,跑向大廳隔壁的殯儀館。 只是,快到門口的時候,我突然停了下來。 一步,只需要一步,我的風風火火,我的確認和否定,就都成了。 可是,我成了前天的蘇芮絲,我在磨磨蹭蹭,我在慌裡慌張。而這裡,沒有工頭把我轟進去。 我怎麼了? 我怎麼就邁不開這一步,這最後的一步呢? 當然沒有工頭,也當然沒有人轟我,莫名其妙的,最終,我還是進去了,跟高女士一起。 密集的熒光燈,把空蕩的大廳照得如同白晝,勝過白晝,把一切都照得那麼清晰,接近誇張的清晰。 兩個穿白大褂的化妝師還在忙碌,忙碌著把兩個小伙子化妝成世界上最大的帥哥。 肯定動過手續,肯定做過嫁接和縫合,一個帥哥的臉,一半都是人為的,另外一個。。 。 是,對,不需要化妝,我認得,認出了,雖然躺著,也可以看出,他的身材不算高大,跟銅板一樣結實,也跟銅板一樣赤紅,頭髮散亂,鼻子有點彎曲,臉十分長;只是,他的眼睛,應該非常亮,亮到跟水晶一樣,而且是有反光的水晶,反出一種讓人不安的,甚至有點邪惡的光的眼睛,現在,安詳的,無怨無悔的,永遠的,閉上了。 蘇芮絲。 蘇芮絲! 蘇芮絲? 怎麼回事? 昨天的工地有了暴雨。 很快停下以後,工程繼續,要趕清明典禮。 本來就窄小的給抬石條工人走的路,現在,還滑。 蘇芮絲照舊抬石條,只是,據說,他昨晚喝了,喝的很高。因為體魄健壯,也很懂得照顧同事的他,一直走在前面一步,承受更大的壓力。 他打滑了,踏空了,丟下了肩膀上的木桿。同時,那個石條,砸向了後一步的同事,砸倒了他,同時,石條和人一起朝山下滾去,不可阻擋的滾去。 那個時候,蘇芮絲,沒有任何考慮,他本能的沖向同事,要救他。 他沒有救到他,他自己被石條砸中,砸翻,而且,一起,滾向山下。 大夫趕到的時候,兩個都走了,走的徹底,走的無可置疑。 這是最近發生的兩個,也是清明大典之前的兩個。而這之前,從兩年前的奠基算起,是第六個和第七個犧牲。 Megamal是財團,有自己的一套標準作業程序,標準處理程序,這個,也不例外。 他們聯繫死者家屬,開出了標準的條件: 勞工死亡,家屬獲賠三萬美金。如果屍體需要運回,運費自負,如果不需要,Megamal代為埋葬,免費享有Megamal的一塊墳地。只是家屬不能選擇,Megamal選擇。而Megamal的選擇,就是風水師的選擇,風水師的選擇,就是精深博大的中華文化的選擇,有吉利的考量,有旺子孫的考量,有陪葬的考量,有全世界最優秀的翻譯家也無法傳神翻譯出來的,讓文明世界,文明外界能夠理解的種種複雜的,神秘的,而偏偏為傳統華人,這裡的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的,接受的考量。 另外一個小伙子的家人立即答應了這個條件。 而蘇芮絲? 愛麗莎? 她肯定答應了,否則,蘇芮絲不在這裡被化妝。 可是,她知道這後面的種種嗎? 如果知道,她會答應嗎? 我的手機響了,是愛麗莎。 她想說什麼,一直說不清楚,因為她,也同時在哭泣。 我們公司的規定,第一親屬死亡,無條件三天奔喪。母子當然屬於第一親屬,可是,第二條規定,已成年孩子,而且不是住在一起的孩子,屬於第二親屬,而這一層,也可以申請奔喪,只是愛麗莎手頭有一個緊急的,刻不容緩的任務,她請不到假,奔不了喪。 她現在的請求是,我是不是可以幫她奔,代她奔。 這個,當然。 最後,她的問題是:他讀過我的信嗎? 讀過,而且在我面前讀的,非常仔細,也非常激動,我說。 他告訴你我在信裡說了什麼嗎? 沒有。他不怎麼說話。我也不好問。 我說,我說,說。 。 。 她還在哭泣,一直哭泣。 許久,她繼續著:我說,我知道做這個項目會很苦,但是,我要他去,哪怕是六個月。撐住六個月,就把他接來德國。我不是讓他去受苦,我是讓他。 。 。 我知道,我可以看出。他讀信的時候,感情很起伏,很複雜。他有自愧,他有感激,他有理解,最重要的,他有,一定有,信心和希望。這個我知道,我看見了,我感覺到了,真的。 那裡冷嗎,他夠穿嗎?她的第二個問題。 這裡不冷,我會給他穿一套西裝,三位一體的那個,還有領帶,我會的。 領帶要藍色的,他喜歡藍色的,她說。 藍色的,我知道了,一定是藍色的,我回答。 一直幾乎屏息的高女士,似乎鬆了一口氣。 那個西裝,藍色的領帶,我們。 。 。 不!我打斷她,接近粗暴的,憤怒的,鄙夷的說,我去買,我去,不必你們操心。 西裝,藍色的領帶,精緻的棺木,蘇芮絲和他的同事,分別在一個超大墓地的腳下,很有幾何形狀,很有對稱的美的方位,下葬了。 如果我是躺在這個墓地的主人,他們兩個就是我最好的,最舒服的,而且,不可動搖的墊腳。如果我還懂得風水,懂得地理,懂得各種各樣,形形色色中華的風俗和迷信,我也許更加開心,因為那不僅是我來世的舒服,還是我永遠的安慰。我可能在冥冥之中,一直照看,因而一直旺我的家族,我的子子孫孫;如果我還有八代被賣豬玀的祖宗,我可以撫慰他們,撫慰他們的苦難,而那個世世代代的苦難,現在,終於因為我的這塊風水寶地,得到了終極的回報。上面,我光宗耀祖,下面,我旺子旺孫。我,走的安穩,走的舒坦。 我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蘇芮絲和他的同事死的正好,正是風水師當初的預定,現在的吉利的第七犧牲的數字,戰前要祭旗,開墳前,開Megamal前,難道不要嗎? 清明大典在進行著,人山人海,鞭炮聲聲,佛經陣陣,鐘鼓齊鳴。 Megamal,東南亞,全世界,有華人的地方,就有華人的靈魂,過往的,健在的,未來的,這裡,那裡,昨天,今天,明天和永遠,我們需要鞭炮,需要誦經,需要鐘鼓,因為我們需要超度,因為我們,沒有,從來就沒有被真正超度過。 而蘇芮絲和他的同事,不是數字的第六和第七,是源源不絕的永無止息的流入中華苦海的充滿罪惡的黃河和長江。 苦海無邊,無處是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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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