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二月,去坡克拉(Pokhera)。
住了好几天,風景沒得說,世外桃源;
可是,太好還是太平靜,答應香港一家月刊的旅游稿子,一個字也寫不下來。
就到湖邊散步,天散暗了,夜散涼了,路上沒人了,再回酒店。走到陪宮的附近,一顆很大,很老的菩提樹下,听見什么。
是女的,女孩子的,斷斷續續。
不。。。不。。。不要。。。我不要。。。
太暗了,沒有路燈,不好判斷方位。
聳起耳朵。
還是那聲音,只是更加緊促,而且開始喘息,開始啜泣。
肯定不對。
朝著黑暗,我大喊:哈嘍!
聲音停了,有那么几秒。
接著是廝打的聲音,接著出來一個人,散著頭發,朝我扑過來。一個更大的身影緊跟著。
喂,喂,怎么回事?我上前擋住那個大的。
不干你的事,大的說,也喘息著,一口倫敦英語。
幫我,幫我,哥哥,先過來的人哀求我,當然就是出聲的那個,一個少女。
那大影子在挑戰我,黑暗中,他的眼光跟狼一樣凶狠,而且跟狼一樣泛著綠色的光。
我不是英雄,這位少女美不美,我哪里知道。
這种事,既然給我碰見,就沒有走人的道理。什么主義也不是,就是人的道理。
女孩躲在我身后,而我沒有選擇,准備接受那大個子的一切。
這個時候,刺眼的車燈照過來,一輛計程車。
不多想了,沖到路中間,攔下來。 讓那個女的上了,叫司机開走。 女的突然打開車門,要我一起上。
她是對的。大個子在樹下等著我,而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
不是很遠,是很不好的路,動拐西拐,出了城,上了山,進入一片森林,最后在少女的指引下,在一段黃土路上停下來。
路邊是一棟別墅,孤零零的站在山腳下。
原來這戶人家叫古榕(Gurung),大大的別墅就沒几個人。
少女母親把我留下來,感恩,更想知道發生了什么。
喝完茶,也說完了我的故事,反正就這么短。
那婦女捧著我的雙手,然后在我的手上磕一個頭。那是她們最高的致謝。
原來女孩十七,叫蔓竹(Manju),跟母親吵嘴,一气之下,跑了。
几個親戚都在找,不過,是朝山上找,所以錯過了。
我們在喝茶,佣人在做飯,不是給她們自己做,原來是給我這個恩人做。
很有几分中國的味道,見了人,就要拉人吃飯。
咖喱飯的确好吃,米酒也夠勁;
回酒店不是選擇,別墅有的是房子,留宿。
一覺醒來,太陽過山了。
我的房子在四樓,單間,前面就是很大的陽台。
四周都是綠。
山,后面還是山;下面是一個低谷,是田;旁邊是一條河。
媽請你喝茶,少女跑上來跟我說。
她就是蔓竹。
也許昨晚,我算不上英雄,她卻是地道的美女。
不是棱角分明,是處處柔和的美。(不是出于對她的尊重,真想把她照片發上來。)
眼睛血紅,下巴有道明顯的血絲,想是昨晚的結果。
就這道血絲,把她搞成了完美無缺的美。
我不喜歡模特,不喜歡劇照,因為一個審美觀:有缺的美才是無缺的美。
老實說,我動心了,臉紅了。
意外的是,蔓竹的眼光水靈,大膽,也更有誘惑力,而且無畏地看著我。
蔓竹!有人喊,就是她媽。
來了。她回答。向我眼色示意。
該下樓了。
喝完茶,還是飯。
蔓竹媽知道我還要呆一兩天。不嫌棄,她說,那就住我這里。 蔓竹的父親呢?
在美國,跟姐姐和姐夫一起,行醫。
媽不肯离開坡克拉;蔓竹按計划,要學完O級,也就是我們說的高中,才去那里入學。
可是蔓竹壓根就不想去美國,就不想离開坡克拉,所以‘不爭气’不好好學,所以經常吵架。
她們家有一輛吉普車,叫吉普賽,印度產的,而我就喜歡開吉普。
一再要求,媽允許蔓竹陪我逛逛,做做導游,報答還是好客?
不管這些。
坡克拉是個美人。
二十万居民,散落在一個谷地。
拔海一千米,不過,三十公里后就上升到七千米,奇跡的落差。她有一個湖,叫翡翠湖(Fewa Lake),來源是喜馬拉雅冰雪融水。
湖的東岸是長長的,彎曲的,寬敞的湖岸線,餐館,咖啡廳,酒店林立;
湖的西岸是座山,深淺不同,可全是綠。
湖的中間是一個不到几百平米的島,島上有個廟。
過去?蔓竹問我。
冬天的坡克拉還有十多度,不能游泳,也沒有必要。
岸邊都是出租的船,自己划。
廟很老,誰也不知道是誰建的,只知道誰誰修過。
滿地都是鴿子,而游人一定散很多的苞米,面包,去寵,去喂。 鴿子不怕人,只要你想抓,就一定能抓,不過,誰也不抓,所以你也不敢抓。
靠水是固定在地上的座椅。
蔓竹讓我坐,她自己大大方方坐在我的旁邊。
昨天?我問。
瞟我一眼,然后低頭,說她的故事。
心情不好,就是一個人走,走到湖邊,就碰上那個人,白人,游客;
那人就上來搭訕,強吻,還拋給她錢,還。。。
她挽起袖子,讓我看另外一道更深,更紅的印記。
報警,我說。
她搖搖頭,說,沒有想過,再說,再說。。。
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的另一只手去掏手絹。
她的眼睛濕了。
幫她覆上袖子,讓她靠著我。
她的淚出來的更快,更猛;然后,是低聲的抽泣。
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一個人,更不知道去安慰一個女孩,一個純洁的,受傷的女孩。我只知道自己的臉在泛紅,發燒;我的脖子感触到她溫暖的,濕韻的气息。
這個感触很美,也很難受。
一個游客敲響了廟門口的大鐘,當當的聲音震飛了千百只鴿子,而三五只從我們頭上低飛而過。
Oophs。 她惊叫著。
轉向她,抱著她,抱緊她;而這個過程,我的下巴不知不覺頂住了她的臉龐。
微微抬頭,她本來就水靈的眼睛,此刻,濕韻而迷蒙,瞪著我,邀請我。
一手扶著她柔和的臉,我低頭,再低頭,我的鼻子接触到了她的,一种冷的肉感,一种夜玫瑰的手感,然后,我的唇對准了她的。
不是我,而是她,消滅了我們之間最后的距离;
也是她,完全,火熱地跟我溶進了一体。
不是我的初吻,根本說不上戀,可是,我一個少年,她這個少女,在翡翠湖,湖中的島,島邊的座椅。。。
再划,朝哪?
西岸。
停在一個很小的,不到兩個停車坪大的沙灘,拋錨。
這邊都是綠,都是樹和爬滿樹,占据了每一個可能的空間的藤。 整座山沒有人,也住不下任何人。
太陽偏得早,偏得快,留下無力的,迷蒙的,血紅的夕陽。Mount Fishtail(魚尾峰),蔓竹指著我們的對面,遠方,上頭。 是一座山峰,或者更像兩座山峰,緊緊挨著;
峰很俏,很酷,像刀一樣背靠背,成了一個魚的尾巴。鐵青石的峰沾上千年不化的積雪。咋一看,她更像北冰洋的鯨魚,剛剛沖出洋面,剛剛沖回大洋,而在入水的最后一刻,給世人留下的一個巨大的,漂亮的,被瞬間冰凍了的尾巴;
而這個尾巴,雖然鐵定地聳立在那里,卻不像是真的;而更像因為浪漫和神奇,終于在這里被大自然永恒了的藝術品,永恒了的夢境。
沾上積雪的尾巴,再沾上夕陽,此刻成了云,彩云;
而這血紅的彩云還在動,一直在動,像寫意大師的手,飛過去,飛到更遠的,更渺茫,更虛無,但是正好被我們的眼力捕捉到的落筆:
那是同樣的彩云,同樣的夕陽暈紅的終年積雪,不過,蔓竹告訴我,那是拔海八千多米的赫赫有名的Annapurna 峰。
這起筆的魚尾,落筆的 Annapurna,橫跨几百公里,橫空飄起,成就一副最大的,最妙的,最成熟的浪漫主義的巨作。
這幅巨作,如果還不夠震人的話,她還有一筆,在靜靜等著你:翡翠湖。
一樣的明鏡,不一樣的宁靜,而是微微蕩漾著的翡翠湖,不再是一色的綠的冰雪溶水,而是用了模糊的畫布,噴出模糊的人間味道,然后,在這模糊里,把整個坡克拉,坡克拉以上的,以后的,近的遠的,遙不可及的,天上人間,統統收了進來,投影到,濃縮到,融和成千姿百態,栩栩如生而浮想聯翩的圖畫。 人,人的气息,房子,樹,山,雪,煙,云,霧,不僅形狀,而且顏色,一五一十,集聚到這副圖畫,這個立体的,變化的,震懾靈魂的圖畫。。。
這是怎樣的畫面啊?
我見過九寨溝的高和靜,麗江的古和扑,西雙版納的綠和异,廬山的平地突起,黃山的云遮霧罩,橫斷山的海拔落差。。。
這种种全部加起來,讓天才去排列,組合,再排列,組合,還是沒有坡克拉,翡翠湖,魚尾峰的一半,一點,哪怕是近似的一片神奇。
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蔓竹不肯去美國,為什么她母親不肯去美國。
沒有語言,沒有更好的語言。
F______Beauty!!!我沖口而出。
几乎是本能的,蔓竹捂住我的嘴。
卑鄙!她气急敗坏,把我罵暈了。
這是我們的母親。她解釋。
原來魚尾峰,是她們的圣峰,是她們的母親峰,或者母親的靈魂峰;
也因此千百年為她們祭祀,崇拜,感恩;
而從來沒有,也不允許任何人去征服,去攀登,去踩在腳下。 哦。
本來想說,不知者不為過。可是,看見她受傷的眼神,我的心軟了。
我道歉。我說。真誠的。
原諒了我。
不是語言,是她的肢体。
蔓竹把我放倒,放倒在柔和的,干淨的,細膩的沙地;
然后,她的全身扑了上來。
再一次,我捧起她那柔和的臉,順手抓住了她几縷更加柔和的,蓬松的頭發,順手触摸著她一塊洁白的,性感的脖子;
然后,我們的眼睛,眼神,而由這眼神帶來的,表露的心和情和那种說不出,永遠說不好的感覺,我們接住了,吻。
我的眼光,這個時候,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那個魚尾峰,那片彩云和更后面的那片彩云,那個大師的起筆和落筆,那個模仿不來的,分析不透的,而此刻,終于讓我有所頓悟的浪漫主義的巨作。。。
2009-0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