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像日本或者法國女人的名字。
你想象不到,她們是尼泊爾人,而且是尼瓦人( Niwari )。
尼瓦人,中國讀者可能有點困難;
不過,如果我提到八角亭,你們都明白。
可能有人以為是中國特色的古建筑。
也是;只是,它是尼瓦人發明的,因為佛教的傳人和盛行,大批尼瓦工匠去了中國,拉薩,長安,北京,建筑了大量的八角亭,傳授給了中國的工匠們。
尼瓦人是巧奪天工的工匠,也是非常美麗的民族。
女人都是亭亭玉立,棱角分明,眼睛大大的,深深的,鼻子直直的,高高的,而且,皮膚特別白,特別細膩。
這里出了很多印度 Bollywood 的電影明星。
你們看到的《大篷車》里邊的漂亮的女人,可能就有尼瓦人做演員。
我那時還沒有談戀愛,一個小伙子,愛旅游,愛冒險,看見風,就是雨。
去了尼泊爾,去了几乎所有列入可游之地,上到珠穆朗瑪峰的基地,下到印度平原的 Lumbini ,也就是佛祖的出生地。
可是,這個地方,卻是很少在旅游書提起,但是,讓我盲目選上的一個出處。
她的名字就叫巴納啼( Panauti )。
從首都坐計程車,大約四個小時,再步行半個小時,就到了。
如果一個人不懂得什么叫青山綠水,來這里,就明白了。
她是一個很小的谷地,三面是山,有那么几百米高,從山頂緩緩下來的是梯地,再下來是梯田,再下來是平地,就是這個村,巴納啼。
因為緩,她像一曲天鵝舞,很柔和,很有節奏;
而演到這個村,這個舞正式落幕,或者正式起步,看你怎么想。
我去的是十月初。
是金秋。
山永遠是綠的;
水,是一條河,從更高的冰山來,也是綠的;
地是熟的玉米,田是熟的水稻,都是金;
而村子,是很小,但是很复雜,很古老的民房,叫巴納啼民居。
我去一個地方,不喜歡導游,就一本旅游指南,做個參考。
指南告訴我這里有一個飯店;不過,我對這個不感興趣。
很多讀者有這种体驗。
就是去一個地方,或者看見一座房子,一條河,一座山,一個很大,或者很小的東西,有時會有一种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就是親切,是很個性化的,很人性化的心有靈犀。
這個,解釋不出來,只能感覺。
而我一下車,一踏上這個村,我的感覺就產生了;
不僅僅有,而且在一步步增強,一步步證實,直到什么也推翻不了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因此,就沒有想到去飯店投宿,而是,一直漫無目的地游走。
我對兩點感興趣:房子和女人。
房子好,住的舒服;女人好,并不是把女人怎么樣,而是一种愉快的感覺。
走到巴納啼,我的選擇,就很難,因為,處處都是好房子;而且,女人都是個個好。
說村不太准确,應該叫鎮,這里有二万多居民,有街道,多是几層樓的房子,而且大多建造非常講究,古典,有藝術气味。
當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感覺灰頭灰臉的,正好也走到了村的盡頭,就是一條河,叫若水( Roshi )。
十多米寬,清澈見底。
中間有一座吊橋,鋼索和木板的;有人走,就動搖。
河邊,是洗衣的女人們,在光滑的石頭上拍拍打打,水花四濺;她們一邊洗衣,一邊和鄰居拉家常。
我放下背包,去洗手,洗好了,捧水洗臉。
一個少婦模樣的就不打衣服了,看著我。
我就不動了,看著她。
她就笑,我就問好。
日本人?她問。英文很清楚。
中國人。我糾正。
其實,第一次,第二次,第 N 次被叫成日本人的時候,我的頭皮老是發麻;后來習慣了,就只是糾正一下了事。
Sofi ,她說,指著自己的鼻子,那直直的,挺挺的好鼻子。
Sofi 的衣服其實還剩下一大堆,不過,她不急。
那我就更不急。
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要找戶人家挂單的。
她沉默了。
她沉默了,她旁邊一個也停了下來,也一直在听,而沒有說話的女人,或者女孩子,這個時候插嘴了。
她說:哈,去我家了。反正,那間房還空著。
Sofi 瞥了她一眼。
可那女孩子喊得更響,說本來就是。
Sofi 就問我,多久。
我說,也許一個星期,也許,就一天吧。
那個女孩子就用濕淋淋的手,去摸 Sofi 的頭發,被 Sofi 用同樣濕淋淋的手反打過去。
原來這是一對姐妹,那插嘴的叫 Sony ,十八了。
如果說我崇洋媚外,我就崇洋媚外。
我敢斷定,就長相,她不遜于任何一個女明星。
跟她姐姐一樣,她很靈气,臉很長,沒有任何涂脂抹粉,但是地地道道的紅白相間。
姐妹倆把衣服丟在河邊,照顧我這個不速之客。
走那么几十米,就是她們的家。
的确很漂亮。
四層樓的,門是很精致,很复雜的雕刻,然后是木制的樓梯,窄窄的,踏上去干干脆脆的,一直螺旋到四樓。
這是一個睡房兼書房。
中間擺著一張低矮的茶几,上面堆滿了書,書上堆滿了灰塵。
一張床,鋪上了羊毛地毯,是保護的意思,也說明很久沒有人用了;
靠牆是一個很大的書柜,也放滿了書。
房子不大,卻有兩扇窗戶,一扇正好看見若水河,一扇看見一座山,怎么看都是綠的。
不看外面,就看窗戶本身,夠你看了。都是雕刻,鷹呀,羊呀,牛呀,這些形狀。書是什么?
很多尼泊爾文,印度文,還有一些梵文和尼瓦文。
而更多的卻是法文和英文?
Sony 告訴我,這里 7 年前住了一個法國人, 3 年前住了一個美國人,從此以后,就是這個羊毛地毯了。
那個法國人出了一部書,是來寫博士論文的,書名就叫《 Panauti 》,考古印度半島的古建筑。
這部書,不光讓他拿到博士學位,還被法國政府采用,作為恢复巴納啼古建筑的外援藍本,弄來很多的專家和錢,几乎把整個村子都修复到几百年前的原樣。
姐妹倆談起這個人,都是春風滿面。
那個美國人呢?
兩個都沒話了。
這里的人很奇怪,問房租,問吃飯,是這樣回答你,而且很真誠,不是假客气: 跟她們吃一起,就睡這里,錢,有就給一點,沒有,她們不圖這個。
這不是大同世界嗎?
還真是。
山里人家,小鎮人家,凌晨雞叫,夜晚犬吠,白天炊煙。
我住下了。
我自己帶來了很多書,刊,可是,這里的書优先。
自己的隨時可以看,這里的,這里才能看呀。
東看西翻的,很快,我意外地找到了一部七百多頁的 A4 紙手寫的英文稿件。
字,很有力,很小,密密麻麻的,一行總有將近二十個單詞,一頁總有二十多行,中間雖然有改動的地方,可是很少,很少,不像是初稿。
正因為不是初稿,那為什么作者忘了帶走這么尊貴的手稿?
翻到后面,才知道作者叫 Goodman ,像猶太名字,而且落下的日期的确是三年前。
最后三行,過去了几十年,我還記住了:
What am I going to do with them? ( 我如何面對他們 ?)
What am I going to do with her? ( 我如何面對她 ?)
And what am I going to do with me? ( 我又如何面對自己 ?)
十月的夜 , 山高月小 , 清風送爽。
淡黃的燭光,配合若水河的流逝,跳躍著,閃爍著;
聲和光,成了我的背景。
而我,開始吃力地閱讀這部 Goodman 的手稿。
老實說,不是我喜歡的文風,如果他有文風的話;
可是,我的眼睛很快就盯上了書中的主人翁‘我’和 Sofi 。
這個讓我一直看,一直看下去。
原來,這個美國人,大學畢業,不知道要做什么,就買了張机票,帶了點積蓄,來到印度,北上尼泊爾,再北上,去哪里?
留在了巴納啼,留在了這間房,留了一年。
三年前的 Sofi 是二十,是 Goodman 的白雪公主。
Goodman 也漸漸成了 Sofi 的白馬王子。
美麗的神話,現實的愛情。
可是,這里有個問題。
尼瓦人因為歷史原因既信佛,也信印度教。
佛從印度教來,可是等到佛的影響力威脅到傳統印度教王國的時候,整個半島的佛徒都受到迫害,包括佛祖自己,因此外流,外傳。
一支向北,到了西藏;
一支向東,到了泰國和緬甸;
一支向南,到了錫蘭,就是今天的斯里蘭卡。
山里人家,少數民族,當政者說,隨便吧,只要信印度教的,可以兼信佛。
如果,純粹信佛,這里沒有問題。
他 Goodman 愛 Sofi , Sofi 愛他 Goodman ,就婚嫁吧。
可是印度教不行。
它把人成四等,而美國人怎么算?
統統划入非信徒之列,就是第四等。
這里一等和二等可以聯姻,別的,只能跟本等級的來,這個雷池不能逾越。
而 Sofi 偏偏就是最高等的 Bramin ,偏偏不可以跟這個美國人搞在一起。
這個手稿,是為什么寫的?
什么心情寫的?
為什么不帶走?
第三天的傍晚,我以主人身份接待了兩位客人, Sofi 和 Sony 。
從外面訂來三杯奶茶,甜甜的,算是我的回禮。
Sofi 和 Sony 很習慣,很自然席地而坐,就是參禪式的,裙子蓋住了腿,脖子上披著薄薄的羊毛圍巾,是披,不是圍。
東扯西拉,那個 Sofi 的英文夠用,那個 Sony 的不夠;不過,她不知道拘謹是什么,不夠?直接用尼泊爾話,急了,用尼瓦話,不是有個夠的姐姐,可以隨時翻譯嗎。
听完和回答完她們的嘰嘰喳喳,一百個指點,一百個問題,我開始了我的,就一個: Goodman 是誰?
Sofi 底下了頭, Sony 拉了一下她的頭發。
按照若水河邊的模式, Sofi 應該回拉 Sony 的頭發。
可是,她沒有。
Sony 再拉, Sofi 還是原地不動,還是低頭不語。
气氛有點尷尬。
最后, Sony 反客為主,問我:你問他干嘛?
我拿出那個手稿,告訴她,我看完了。太陽加蜡燭,沒有中斷。
Sony 又去拉 Sofi 的頭發;
Sofi 這次抬起頭,看著我那一堆稿。
突然,她很不禮貌地,几乎對我喊叫:這個不是給人看的!
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捧起那疊手稿,轉身,沒有招呼,出門了。
Sony 如坐針氈,看著姐姐的背影,看著呆若木雞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想起來,又坐下去,又斜身,又坐正了。
燭光本來就暗,摻和進來的几縷斜陽,照著茶几。
借著混光,我看著她。
我的頭腦立刻回到剛剛讀過的三年前的故事,同一個場景:
Goodman 那個時刻,拉住了 Sofi 的手,在 Sofi 的顫抖里,抱住了她,吻了她。
而那只顫抖的綿羊更加顫抖,成了抽筋似的劇烈。。。
Sony 沒有顫抖,她用很复雜,也許超出她自己的解釋能力的眼光看著我。
怪,怨,嗔,對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說?
都有一點,都不全是。
她的眼睛有光,發光,而且跟燭光,跟夕陽,連著,反映著,傳給我一种更加不能解釋,不能描述的光而且熱。
不是因為我好色,不是因為我產生了什么邪念,可是,這种眼神,唉,我明白了 Goodman 。
他那英文沒有表達清楚,或者沒有心情去細細表達的那個心理,我現在,徹底明白了。
眼前的 Sony ,不正是當時的 Sofi 嗎?
Sony 漂亮嗎?當然。
可是,她此刻是美。
Goodman 是到底誰?我再次追問。
停頓片刻,她指著門口,意思是剛才走掉的人,才能回答。
支支吾吾,不流暢,不情愿,還是終于被我逼出來的圖像,大致完整了。
Goodman 和 Sofi 的那段愛,成了离家出走。
他們去了泰國,做了一個月的‘夫妻’;
可是后來, Sofi 怀念家鄉,怀念親人,就是狠不下心,跟 Goodman 去美國;而且,怎么也相信自己的父母能夠理解而且原諒女儿的一往情深,最終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當 Goodman 送 Sofi 回家,跟 Sofi 一起跪下來求情的時候, Sofi 的父母和家族立馬將 Goodman 驅逐出村,將 Sofi 軟禁了几天,直到他們相信 Goodman 遠去,高飛。
23 歲的女人在這里是大齡;
而 Sofi 的 23 歲,我敢保證,還不是普通尼瓦女人的 23 歲。我說。
Sony 領會地點點頭。
那他為什么不把自己的手稿帶走?我問。
Sony 答不上來,只一個勁搖頭。
一部手稿就是十公斤的淚,一公升的血。
雖然,一部手稿不一定,而且常常不是一本書。
可,這是一部七百頁的手稿。
可, Sony 就是怎么問,也沒有答案。
第二天的晚上,我又有了兩位訪客,還是 Sofi 和 Sony 。
這一次,是她們帶來的甜茶,或者奶茶,還有炸得很香的有點像麻花的點心。
不用說明,這是 Sofi 的道歉,一個對我來講不必,對她來說應當的道歉。
還是東扯西拉。
我的念頭,或者好奇,現在和永遠都是那個 Goodman ,現在的問題,不是誰是 Goodman ,而是,為什么這個手稿,沒有被作者帶走。
可是,我怎么問,想要得到一個明确的答案而又不會触發昨天的尷尬,這是個挑戰。
小的蜡燭跟大的就是不同。
大的,很穩,火苗很小;
而小的很躁,火苗很高。
因為這個,小的火,總是不斷跳,變幻著形狀,還不時發出一种詭异的聲音。
每次碰到這個, Sony 總是俯下身,去挑上面的燈芯,讓那變黑了的,變松了的頭掉下來,讓別的更好地燃燒,更亮堂地照耀。
甜茶很快就完了。
沒有加的說法,只能重新去做,而 Sofi 擔當這個義務。
Sony ?
她詭异地看了看我,留了下來。
她有話說。
那個人,她說,你不要再提啊?
為什么?
姐姐昨天哭了一夜,眼睛還紅著呢。
為什么?
啪的一聲,做夢也想不到, Sony 那細膩,白皙卻不是孱弱的手拍在我的頭上。
接著,還沒有等我反應過來,她再移半步,靠攏我,對著我的耳朵說: 姐姐在等他,三年了。。。
她的英語有點生硬,而生硬讓她的气流變大,變暖,吹進我的耳膜,讓我渾身痒痒的,發熱,發抖。
沒有錯,是我發抖。
Sony 的披著圍巾的后面,遮著的一個突出的,似乎跟燭火一樣不斷起伏,甚至跳躍的孤獨的園,离我的肩旁只有厘米之遙。
而這厘米讓我一個不經意的聳動消滅了。
我感受到一种寫意,一种浪漫,一种夢中經常縈繞的情怀。
真希望這個是夢,永遠不要醒來;如果不是,那就希望時間停止。
我的眼睛只能看著火花,或者在火花上停留,而讓我的思緒永存。
驀然,這火花跳躍得更加凶猛。
不是我走眼,而是,開門的風帶來的沖力, Sofi 飄進了房間。
奇怪的是,這第二輪茶,讓三個人一起沉默了。
我的好奇被剛才的 Sony 的胸和胸的触感壓抑了;
而 Sony 對剛才的‘接触’似乎故意回避,而又找不出更自然的話題;
Sofi 呢,她完全是一個獨立的,孤獨的,或者非常丰滿的,充實的自己。
第五天晚上,沒有邀請不邀請的說法, Sofi 和 Sony 照舊來我的房間,第一輪茶是我的,第二輪是她們的,第三輪,還是 Sofi 去做, Sony 跟我一起等。
Sony 好像有點怕我,故意跟我對面坐,隔著茶几。
而我偏偏繞過去,借口:欣賞她的羊毛圍巾。
這是很尊貴的拍什米爾( Pashmere )毛巾,就是用羊脖子上的那撮最軟最柔和的純毛做成的。摸上去,有一种強烈的手感,一點滑膩膩的感覺,涼颼颼的感覺,可是,卻是非常溫暖的。
這种毛衣,在歐洲要好几百美金一件。
Sony 的毛織圍巾是純色,或者本色的,一种牛奶色,很自然,溫馨。
這是一件值得欣賞的物品。
而物品的占有者?
昏黃的燭光,照著紅白相間的臉;瑩瑩的大眼睛,仿佛指示著,這拍什米爾的下面就是一座完美的冰山,而拍什米爾正是這冰山的一角。
我那摸著,捏著毛織圍巾的手開始滑動,翻轉這圍巾,去摸反面的同樣的質地,感受同樣的手感。
我的手背,在這個時候,無意,絕對是無意碰触到 Sony 薄薄的白色的棉衫,這棉衫的后面,就是越來越明顯的 Sony 的酥軟的胸。
當我的手背擦過的時候,我的手像触電一樣,感覺一股電流,熱流,气流;
當我的手背再擦回來的時候,這股流顯然在增強,而且擴散,傳遞,到達了對方,那胸的本身和胸的主人。
我看到 Sony 臉上的緋紅,我感覺到酥胸的本身在微微顫抖著,像被露珠壓著的快要不堪負荷的荷葉。
這個時候,我的手,大膽地,義無反顧地朝這荷葉轉去。
不再是不經意,不再是輕輕的擦,也不再是手背,而是有預謀的,正面的,全面的出擊。
我摸上,而且很快完全占据這片酥松的整個園,我的手心正好触摸著,壓迫著這顆硬挺挺的露珠。
与此同時,我看見 Sony 的嘴張開了,好像剛從深水浮起來的人,拼命在呼吸著氧气;
然后,是一聲本能的,輕輕的,卻是分貝很高的叫。
几乎同樣是本能的, Sony 出手了,推出了我那深入泥沼的手,那只迷路的羔羊,那匹臨崖的野馬。
還來不及考慮下一步,我听見腳步聲,那干脆的踩樓梯的腳步聲。
像一只斗敗的公雞,我退回自己的原地,等待下一輪的甜茶。
第七個,也是最后的一個晚上。
照樣是 Sofi 和 Sony ,照樣是甜茶。
不同的是,這次,不需要我去苦思冥想,而是 Sofi 自己跟我提起這個手稿的主人,那個對我來講,從一堆干癟的手稿到几乎是有血有肉,有魂有靈的,跟我同齡的美國年輕人,那個 Goodman 。
Goodman 被赶走,到今天,時間過去了三年零三個月。
這中間發生了什么?
Sofi 一無所知。
沒有訊息,任何來自 Goodman ,關于 Goodman 的任何訊息。
那么, Sofi 為什么一直默默地等他?
我已經是他的人。 Sofi 回答。
我知道這里還是一個非常閉塞,傳統和保守的山鎮,可是?
Sofi 在講自己的故事。
她不只是委身了 Goodman ,而且跟 Goodman 一起完成了印度教的結婚儀式。
這個儀式可以五花八門,但是,有一個最基本,最必須也因此最千篇一律的儀式,他們進行了,而且很認真,很圣洁,那就是:
兩個人繞著一座印度廟順時針,轉三圈,然后,用神像前的紅花粉,點在彼此的前額,然后, Sofi 附身,在 Goodman 的腳趾上碰一個頭, Goodman 攙扶起 Sofi ,摟在自己的怀里,成了一對天神許可的人間夫婦。
我的疑惑是, Sofi 可以是一個很虔誠的印度教徒,可是 Goodman 不是,他為什么也守這個印度教儀式?
他為什么一定要回來?
既然一定要回來,他為什么在這過去的三年零三個月,沒有任何訊息?
手稿。 Sofi 回答。
原來 Goodman 被赶走前,從行李包中取出這份厚厚的手稿,交給了 Sofi ,告訴她,這是他的血汗,他的心;
告訴她,無論發生什么,他 Goodman 一定回來;
無論發生什么,他 Goodman 的心永遠在這里,跟 Sofi 一起,見證,保證,渡過這也許短暫,也許長久的未來,和這未來帶來的任何的不可預知。
還是有許許多多的疑問,不過,我的心,已經硬不起來,去提出這些疑問,去冷性而理智地幫助 Sofi ,跟著 Sofi 一起設想和努力解答這過去的,對他們當時來講的不可預知的未來,和對現在來講,更不可預知的將來。
因為,我看見,那堅韌,自信的 Sofi 在流淚。
Sony 靠著她,一只手搭著她的肩,一只手拉著她的手臂,在給她一點力量,一點支撐。
蜡燭發出嗤嗤的聲音。
火苗再次跳動,再次變形,從直,到彎,到接近夭折,再慢慢回過气來,到彎,到直;
變色,從紅,到黃,到綠,再回歸到紅;
若水的河就在旁邊,永遠流淌著,訴說著一個誰也听不懂,誰也解不開的自己的故事。
默默地,我走了過去。
不是第一次見到 Sofi 和 Sony 的漂亮的誘惑;
不是第四個晚上跟 Sony 的意外和由此帶來的沖動;
不是第五個晚上跟 Sony 的‘意外’和更加大膽的嘗試;
而是,超出這所有的,因此而轉換成的更深沉,更高貴的心的感應。
我遞給 Sofi 一條手絹。
她接了,卻沒有去揩那已經不能揩干,揩淨的淚。
坐到姐妹倆的后面,我扶著 Sofi 的背,扶著 Sony 的背,一個在不斷起伏,一起抽泣的,一個在不斷起伏,跟著抽泣的。
我不是气功大師,沒法為她們加力,加熱;
我只有從心底為她們禱告,希望給 Sofi 一份愛,一份希望,一份挺下去的勇气。。。
沒有收我的錢, Sofi 和 Sony 拼死拼活塞回了我,把我送到山鎮的盡頭。
走前, Sofi 給了我一張紙,是 Goodman 的全名,出生日期和詳細的家庭住址,希望我去美國的時候,為她打听。
我很鄭重地收下了。
我不是一個很會保管東西的人,可是,我答應而且決心做到哪怕是一點點的事情,哪怕能給她們一點點的答案或者啟示。
我會給她們一封信,或者明信片,讓她們知道,如果還沒有 Goodman 的訊息,找這個訊息的人,還在;因此,希望還在。
我上了一輛計程車,向 Sofi 和 Sony 招手;
看見她們跟著跑,跑了几十米,向我招著,
招著,
似乎在永遠地招著;
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了。。。
直到車走出這個谷地,完完全全离開這個山鎮,這個歷史的建筑名城的時候,
我的心,很堵,很低,
那金的庄稼,紅的鎮,綠的山和水,
這個第一感覺就是我自己的地方的地方,
終于收起了畫卷,走進了歷史。
离開尼泊爾的時候,我順道去了离首都二百公里的第二大城市,坡克拉。
去了一個必去的風景點, David ’ s Fall ,或者大衛瀑布。
這是個奇跡。
就在一口湖的盡頭,流著一道水勢不小的山泉,而到了大衛瀑布的時候,水從几十米的高度跌入,在峭壁的背景前面,拉起一道水帘,最后,不是世界任何一個瀑布的結果,沖擊到下面的深潭,或者河流,而是,進入一條地下河,從人世間消失了。
那為什么叫大衛瀑布?
我爬到鐵欄護起來的一塊看上去不久立下的石碑,發現,上面是用尼泊爾文和英文雕刻的說明。
說這個瀑布的原名叫做 Patale Chhango 瀑布,意思是魔鬼瀑布;
那為什么成了大衛瀑布?
說明:一個美國游客,叫 David Goodman (出生年月日,出生地)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此觀賞瀑布的時候,不幸滑跌下去。
永遠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他的尸体。
為了紀念他,紀念這個悲劇,坡克拉市長決定改名為大衛瀑布。。。
讀到這里,我的腦子轟然一聲,比這野蠻而詭异的瀑布更加可怕;
我的眼前漆黑一片;
我的心,在漸漸拉緊,收縮,緊縮,快要縮成一團麻,干癟的,紛亂的,千絲万縷,帶刺,帶痛的麻。
很久,我在神經質地搖頭,這個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真的就有那么巧,Goodman,Sofi,真的就有那么不幸?
那個當年跟我同齡的 Goodman,不是已經遠走,已經高飛了嗎?
他為什么會跟我一樣,選擇了坡可拉,選擇了這條瀑布?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 Goodman ,而這里不幸喪生的 Goodman,怎么就是那里有人在等候的 Goodman?
掏出 Sofi 交給我的那張紙,對一遍,再一遍,再一遍。。。
還不死心,我去了市長辦公室,要求查看當年的檔案,再對一遍;
仍然不死心,我去了美國領事館,要求查看同樣的檔案,被告知我不是美國公民,因而不是他們服務的對象。
那就吵架。
我認為他們在服務自己的公民,那個 David Goodman,我基本可以确認的巴納啼山鎮留下了手稿,留下一個等待的人,等待的心的 Goodman。
公事公辦的美國領事,到最后也動搖了,感動了。他讓我等一下,回到在同一個大院,相隔二十來米的大使館。
不久,他回來了,帶來一個中國模樣的女人。
意外的是,來者性張,原籍上海人,現任的美國駐尼泊爾大使。
那個不幸在坡克拉遇難的美國人的檔案找出來了,他的資料跟我這張紙,再次,多少次了的對比。
這個百分之百的确認,對我來講,又一個不幸,新的不幸,終于成了事實,永遠不可逆轉的事實。
領事館關心的是,如果 Goodman 的手稿沒有遺囑交給別人,應該回歸到他在美國的親人;
而我,听到這里,決定不再跟他們合作,不告訴他們任何一點找回手稿的線索。
帕納啼,Sofi 和 Sony,那個古老,傳奇,宁靜的山鎮,我還能回去嗎?
我答應過 Sofi,信誓旦旦,一有机會,會去找 Goodman;
万一石沉大海,我也會給 Sofi 一個信,一個明信片;
讓她知道一個找的人的存在,繼續存在;
讓她知道一個希望,一個值得的等待;
讓她知道一個也許是遲來的,但是一定會來的訊息。
現在,我沒有這個勇气。
我宁可食言;
我宁可是永久的小人;
我多么愿望,這次帕納啼之行,帕納啼一周,是一場夢,不現實,也不可能現實的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