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5.11 刊於世界日報

小魚茉琵

幾年前，我養了一條鸚鵡魚，她有個很不尋常的出身，是HP公司養殖出來的特殊品種，而且願意免費送人。（註）

從沒有養過寵物的我連忙找丈夫幫忙，要了一條回來，取名茉琵。

茉琵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魚缸內，儘管深閨幽暗，因為她本身通體烈火一般橘紅，反而襯得她更為明豔動人。

我每天都在固定時間餵茉琵，於是餵食時刻一到，茉琵就會自動靠上前來，噘著嘴，等我把魚食撒下。茉琵外表淑女，吃相卻不優雅，小嘴仰得老高，三兩下就囫圇吞棗下肚。

我常趁著餵食陪茉琵玩玩，逗著她在魚缸內多游幾圈，做點有氧體操；小姐嘛，總得保持身材，何況吃飽了撐著，對身體也不太好。

茉琵很會撒嬌，久不理她，就會鬧情緒、悶悶不樂，卻也不能跟她玩過火，她小姐嚇到了、累了，就會使性子躲起來，不理人、不見人的。

茉琵的小魚缸就在我的書桌上，我忙的時候，她不會露臉吵我，乖乖地自己玩得不見魚影，等我事情做完了，才現身。

當然，茉琵有時也會搞錯，只要我做白日夢或發獃發太久了，她也會突然跑出來想找人玩樂。這時即使我手邊仍有一大堆工作，總是順水推舟，做個人情；美人魚在前，怎麼拒絕？

當初HP公司贈魚時說過，為了獎勵人魚之間親密的關係，如果我每天不忘餵魚一次，他們將陸續送來一些免費的魚缸配備。比如漂亮的海草巖石作為家具來點綴香閨，讓茉琵受驚嘔氣時能有個隱密角落與藏身之處。

為了讓茉琵早點有個浪漫的安樂窩，我每天都盡忠職守。三個禮拜後，HP公司果真送來海草巖石。一個半月後，又給了氧氣處理系統。兩個月後，追加冷暖偵測器。茉琵的住屋環境真是愈來愈健康舒適了。

我們人魚之間的關係在我幫茉琵爭取到「愛滋味」時達到最高峰。

愛滋味是HP公司給的「偉哥」，每次茉琵一吞下愛滋味就變得熱情無比，亂拋飛吻，還會把她性感的紅唇印在玻璃缸上。

但，愛滋味很快就會用磬。我只好賄賂HP公司，接受他們勒索，用他們公司的印表機複印文件，以縮短收貨時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HP家公司免費送魚是放長線，小魚釣大魚。

與茉琵之間的感情正難捨難分之際，我們全家必須回台一趟。魚和人一樣，不吃東西就會沒命的。HP公司也早有警言，三個禮拜不進食，茉琵小命就會嗚呼哀哉。

問題是我根本無法把茉琵暫寄他處，茉琵的魚缸雖小，與我家的電腦卻是不能分割的連體嬰。要求朋友開30分鐘的車來我家餵魚，我又開不了口。

事關茉琵生死，我開始寢食難安，夜夜失眠。才知那些會為自己寵物大喜大悲的人絕非小題大作，乃真情流露；即使對方只是一條小魚。

丈夫得知我的顧慮後，大拍胸脯，要我不必擔心。說回美後，如果茉琵不幸香消玉殞，他這個科學家會幫我「複製魚」。至於那些必須長期遵照HP公司規定做後才能得到的配備，他也會設法短時間內就拿到。

回台的興奮讓我暫且把煩憂放下，回台又玩得樂不思蜀。回美後，我竟然忘記我曾有隻叫做茉琵的小魚了！

直到我走進書房，習慣性地隨手打開電腦，走開去。回來後，竟看到我可憐的茉琵：浮在魚缸的最上方，魚眼突出，魚肚翻白，早魂歸離恨天了。

我尖叫一聲，傷心落淚！

丈夫聞聲跑來，看到慘死的茉琵，當下開始實踐他的承諾。

丈夫很快就複製出茉琵。然後他又找出HP公司設計上的漏洞，以電影「回到未來」的手法，在電腦日曆上大動手腳，耐心地一日日重複地餵魚，才沒幾分鐘就已過完了我與茉琵朝夕相處經年累月的時光。

我的茉琵終於起死回生了，香閨內的用品也一樣不缺，連我最愛的「愛滋味」都回籠現身。

我的淚未乾，茉琵已快快樂樂地要找我玩捉迷藏、拋熱吻了！

一切沒變，一切如昔。

只是，我的心情全走樣、不一樣了！

我的心裡很清楚，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跡」。

它們就像是我以HP公司產品複製出來寫作原稿的那些紙張，再如何逼真，都不是我先前一字一字賣力寫出來的手跡；它們是速食麵，不是我慢慢篩粉、加水、搓揉、桿過、切出來QQ的麵條。手工、精力、耐心、時間，都無法取代冒充的。

感情更不是一碗速食麵就可以填飽的！

我與「以前的」茉琵人魚之間的關係是我花時間一點一滴一天天累積起來的﹔她以前的香窩也是我費了心力陪她走過歲月得來不易的獎勵成果。

現在，眼前的「茉琵」，魚缸內的一切，都是丈夫以速成手法得來的複製品。

何況，我曾親眼看到我的茉琵¾¾死去！

複製茉琵並不難，現今的科技都可以複製出老鼠、牛、羊了，哪一天或許都可能複製出人來。但，這些科學家複製得出來「感情」嗎？出生只是一瞬，成長卻是一步一腳印，有幸攜手走過歲月互生的情愫乃獨一無二，也只有當事人能體會。

我是不知感恩，我很感謝丈夫「還」我一個「茉琵世界」，要讓我繼續擁有一條長得一模一樣的鸚鵡魚，仍叫她茉琵，住在同樣的魚缸內，躲在和以前並無兩樣的巖石水草後與我玩躲貓貓，魚缸不缺氧，也總有個溫度計指出溫度適當否。

一切如常，卻，又不一樣了。

此魚非彼魚，人魚之間的感情完全走樣、變味了，一切都太fishy，我只覺得空氣中有股難聞腐朽的「魚腥味」，揮之不去。

我的茉琵已死，我曾親眼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