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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花開
2008/09/08 11:47:21瀏覽153|回應0|推薦1

1999 6.25刊於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蒲公英花開

    母親過世後,除了數不盡的哀悼與思念外,對母親「死後世界」更是充滿了疑問與焦慮。有形的肉體是看不到也摸不到了,便想探知形而上的虛實:到底母親的靈魂流落何方?就像讀完一個精彩的故事,說故事的人都說結束了,連「The End」兩個字也白紙黑字打給我了,我還不死心,死纏著人家問:「後來呢?後來呢?」

那種對自己心愛的人言語或文字也解釋不來的留戀,不是故事說完就完,說斷就斷,可以了結的。有些人甚至走到極端,怕承受不起「愛的傷害」「愛的負擔」而寧可不愛﹔牛津大文豪與神學家C. S. Lewis便差一點因此與其愛妻失之交臂,錯失一段永恆的戀情。

我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也讀過些老莊,知道老子無為,莊子鼓盆,生是「無中生有」,死則「從有歸無」,生死本為一,生到死遵循的是大自然的法則,死何從悲?莊周夢蝴蝶或蝴蝶莊周夢,非大夢大醒大覺後,無人知曉,為生死大哭大鬧,冥頑不靈,執迷不悟,是不通自然命理。

用宗教的眼光來看也應該容易釋懷的,基督教說肉體離開臭皮囊後,靈魂昇天,進入永生﹔生是起點,死為點後的長線,無限延伸下去。佛教講輪迴,在罪業贖盡,七情六慾,貪愛嗔恚愚癡等一一看盡、看清、看空後,便進入阿彌陀佛西方極樂世界。

很多的道理我都懂,卻不代表可以看透﹔我拿得起,但放不下。理智頻頻點頭:「我懂,我懂,有理,有理。」轉過身後,依然讓感情乘虛而入,老拖了個尾巴不放。

母親在我的面前死過兩次,一次是她肉體的死,讓我傷心欲絕,因為那是誰也不能改變的事實。一次是她靈魂的死,在無法與她取得共識與斷知她靈魂歸宿後,我也跟著她掉落了魂魄。埋葬母親後,我跟著住進了墳墓,日子過得暗無天日,一顆心打好幾個死結,被千斤大石壓住。我失心,我窒息,像有人掐住我的脖子,喘不過來,透不了氣!

前幾日讀到《活在當下》(《Real Moments》)這本書,美國著名人際關係作家Barbara De Angelis 所寫的,裡面的訊息竟是我久處黑暗後,由隧道彼端射進來的亮光。

作者在她一位朋友的追悼會上如此說道:「許多古老的傳統都相信,在往生的那一剎那,是即將去世的人回顧其一生和其抉擇的時刻,而所有愛他的人齊聚一堂,將有助於他看清楚自己的價值,讓他帶著滿心的自信和愛,迎向前頭的光明之路。」(黎安麗譯)

    突然間,蛹出繭,眼前的亮光雷射般雷電襲來,擊碎心中的頑石,心結在瞬間解開。我終於找到問題的癥結了。原來我無法從失母的悲傷中走出來是我自找的﹔是我用雙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我完全本末倒置了!只想到那些無法改變的肉體之死與沒有解答的靈魂歸宿的問題,而忘記好好去紀念與慶祝母親珍貴如彩虹般美麗的前塵往事﹔我只想到母親現在灰濛濛的死,而忘記她過去活生生的生。如果我真的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愛母親、想母親,我應該留戀與母親生前交集的時光,珍惜母親留下的深遠影響才是。我應該紀念「已知」的生,不是「不可知」的死。

但母親死後,我從來不看母親生前的照片,不看她留下來的錄影帶,避免談到母親生前的點點滴滴,認為思念過去的「有」與「存在」徒增失去她後「沒有」與「不再存在」的悲哀與痛苦罷了﹔是在傷口上用力抹鹽巴。因此,我揮舞著害怕「觸景傷情」的「免戰牌」,像隻想活命百歲的烏龜躲進固執的硬殼內,以為日子這樣就會好過些。

我的錯誤在:我忘記讓母親好好在舞臺上回首她的一生。這齣戲的主角是母親,母親人生的舞臺落幕了,我不去回味母親生前精彩的演出,還在母親戲碼上演完畢出來謝幕時,只想到自己,把鏡頭拼命拉往自己,焦距調在自己,燈光全打在我一人的身上,霸佔著舞臺,獨自昏天喊地演出「失母記」的鬧劇。

母親現在在哪裡或改唱些甚麼,除了全知的神,沒有人知曉,多思無益。母親的生卻是我所熟悉的,因為我曾與她同台演出,被她全心全意愛過三十多年,也看到了她如何將她自己擺上,為別人而活﹔母親一生過得無我,別人的喜樂就是她的喜樂,這是她至今仍被每一個認識她的人所肯定與想念的緣故。蓋棺論定,結果出來了:母親的肉體消失了,靈魂不知所歸,但精神長在,連死亡也無法抹殺得掉。

傑克倫敦:「生命如一火焰,漸漸燒盡自己,只是當一個孩子新生了,它就得了一個新的火苗。」母親是走了,我們手足六人已延續了她生命的火苗,母親的花朵雖凋謝了,化做春泥更護花。何況母親不只留下珍貴的火種,還曾燃燒自己,以她生命的體脂點燃過許多人的心燈,讓那些人得以無懼地提著一座座明燈走向遠路。

母親的死來得非常突然,她自己走出門到醫院去卻以救護車魂歸離恨天送回來,過世時才七十歲!而親友得知消息後,由南到北都趕來了,姑姨叔舅攜家帶眷從大門外哭著跪進屋來。出殯前一個晚上,整棟四層樓高的房子人滿為患,床上「橫」躺著親朋,椅子上,走道上,大理石地上,外面的私家車上都有人。

    父親老淚縱橫說:「妳媽媽就是通人好,甚麼事都做得周全,甚麼東西都給人家,大家都受過她的恩惠,忘不了她,愛她。娘家來是意料中的,婆家每房也都到了,不是我這個二哥面子大,是她這位二嫂做得起。」

我懂得父親話中之意。父親兄弟姊妹十一人,都由母親一人挑起照顧公婆伯叔妯娌的重責,常常背著小孩做著忙不完的家事,往往侍候公婆與各房後,才能帶著自家的小孩吃剩飯。父親從鄉下搬到城裡後,我們的家像旅館,鄉下來玩的親戚或城裡升學的親朋絡繹不絕,住上幾天、幾月、幾年都有。父親外地做生意長年不在家,母親一人款待眾人,沒有埋怨過,對每個親友盡心盡力,甚至出錢出力幫多位表親從我家嫁出去。

所以,母親過世後,每個人都趕來見母親最後一面。一位母親的長輩,九十多歲了,搭一整晚的夜車前來,涕泗縱橫弔唁。八十多歲的老姑丈眼睛都快看不見了,耳朵也快聽不見了,拿著柺杖堅持為母親送葬﹔七十歲剛動過人工關節的姑媽,每一步路都走得痛苦萬分,仍從鄉下做長途的計程車一路顛簸前來,送母親最後一程。

下葬那天,幾輛大巴士帶著親友到母親最後的安息地。

山坡上,到處或穿麻帶孝,或頭戴黃紗,或白布綴黃點,或綁著一條條黃巾的親友。我的生肖與母親下葬的時刻相沖,必須站得遠遠的,我守寡的婆婆特地從台南趕來,陪我站在遠處,婆婆以羨慕的口吻說:「妳母親是個幸福的女人,這麼多人來送她,看看那滿山遍野的黃點,像不像一株株的蒲公英花開!」

    那些鮮黃亮麗的蒲公英是母親心血的結晶,是她生前以及時雨澆灌出來的,現在正以豐收的姿態在一起見證母親當初所給予他們的滋潤,而下山後,將隨著和風再把母親那些愛的種子繼續往人間傳送,以便長出更多、更美麗的花朵與生命來。

我相信母親在往生的一剎那,藉著那些愛她的人齊聚一堂,當她回顧一生與她抉擇的時刻,將很清地看到她生前的價值,不管她死後靈魂將走向何方,她一定是帶著滿心的自信和愛,迎向前頭的光明之路。當母親回首,她沒有遺憾了!

    值得紀念的是生命,不是死亡﹔值得人回想與傳承的是生命,不是死亡。母親的生命是美麗與永恆的,與她四周的人事物緊密聯繫在一起,活出了她生命每一個真實的時刻。母親用心編織出來的生命冠冕與花串,不只戴在她自己頭上,也鑲飾在別人頸項。

    《小王子》那本書中,有著金色頭髮的小王子要離開時,被他所馴養的狐狸很難過,很想哭,但絕不後悔被小王子馴養過,因為以後牠只要看到了那些「小麥的顏色」,他們之間相處過的美麗的時光就都回來了。

「冬天過去了,春天還會遠嗎?」春日終於悄悄來臨了,當蒲公英花開,每一株美麗的蒲公英都會使我想起我的母親來,而我思想的羽翼將隨著繼續如鷹高飛,重回母親安息的山坡上,回到母親的墓旁,看到那些蒲公英曾如何耀眼的陽光底下滿山遍野綻放。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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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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