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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08 12:10:37瀏覽133|回應0|推薦0 | |
2000 11.11刊於世界日報副刊 龍眼的滋味 剛剛,我站在廚房洗碗槽的水龍頭前,一個人吃了一整磅龍眼! 那磅龍眼是從中國城買來的,封在白色保利龍盒子裡。 盒子的上方有一個透明的窗口,可以看見裡面的龍眼:無枝無梗無葉,一粒一粒小小的,只有十分錢銅板大小。 平時不常到中國城的。距離太遠,要翻越過好幾個市鎮,何況,泊車也是一個大問題。 正巧送一個朋友回家,路過中國城。看到高高的牌樓在不遠處嫵媚招手,「近」寶山焉能空手回,遂開車轉進。 但我也不想浪費時間找停車位了,反正找也是白找。付錢停車,走入旁邊的超市。 挑選一些喜歡的青菜、豆腐、豆干之後,正往大冷凍櫃找貢丸、魚丸、韭菜水餃。 突然眼睛一亮:一盒冷凍的龍眼! 心跳忍不住加速起來。 面黃肌瘦的龍眼,無精打采地躺在保利龍盒裡。表殼上有許多褐點,像一張張蠟黃的臉,長滿了雀斑。 醜雖醜,我還是馬上認出那是久違的面孔! 乍見的驚喜,讓我「母不嫌子醜」,只覺得憐惜。 斑點是歲月的塵垢,是生命滄桑留下來的印記;離開成長土地飄揚過海的遊子,哪個人身上沒有傷痕?水果當然也不能免俗。 出國後,我就沒有吃過龍眼了,快二十年了,連作夢都夢過龍眼的滋味呢! 從小,就是在龍眼樹旁玩大、吃大的。 老家的隔壁是木材公會,夾在兩戶長形住家當中。 木材公會本身建築物並不大,方方正正地只佔土地的前半段。後半段是一個大後院,院底一排高高瘦瘦的檳榔樹,迎風搖曳生姿。 左側與吳姓人家有好幾株濃密、美豔的杜鵑相隔。右側近我家這邊,則有一棵龍眼樹宏偉站立;它巨傘似的樹蔭,是兩戶人家的最愛,也是小孩子的玩樂之處。 龍眼樹旁有個腰子形的噴水池,池邊種滿了四時花草,隨著季節的變化五彩繽紛。我們兩家的小孩常在水池邊扮家家酒,或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 吳姓人家有七個小孩,比我們家多了一個,而且全都是女娃兒,我們私底下叫她們七仙女。 七仙女家有個裹小腳的老阿媽,和藹慈祥,常搬一張竹椅坐到龍眼樹下打盹,或拿把大蒲扇搖啊搖乘涼,與太陽公公微笑地看著小孩們在園裡玩耍。 有時,我們玩瘋了,在追逐中跌倒。老阿媽會趕快踩著「小高蹺」跑步過來察看傷勢,然後帶到水池旁一座唧筒抽水機旁,壓出清水把傷口小心洗淨,再從花草中摘草藥,在手掌心揉碎,輕輕地抹在傷口上。 老阿媽涼涼的草藥與小孩熱熱的心,在龍眼樹千萬隻眼睛的見證下,一次次地發生。我至今還喜歡草藥的香味,便是從老阿媽那裡留下來的。 龍眼樹離我家很近,從二樓的窗戶爬出去就可以採摘。 雖然我家的每個窗戶都設有老式的鐵窗,但母親怕火災時堵死自己人,鐵窗有一邊的螺絲從不上緊或乾脆拿掉。 於是,二樓的鐵窗很容易便能往外推開。站在窗台上,一手攀著窗沿,另一手伸出去,就可大顯身手摘龍眼了。 龍眼樹似乎知道自己身負重望,每年結實纍纍。果實長得荔枝一般大,多肉多汁,甜美非常。 每次龍眼成熟季節,遠近鄰居都來湊熱鬧。龍眼很快就只剩下高枝上的,這時就得靠技術與膽量了。 父親長年在山上伐木,藝高膽大,可以像隻猴子往上爬。 每次看見父親攀附的枝幹欲來越細,身影越來越小,我只覺得心驚膽跳,怕父親摔下來。 我當然愛吃龍眼,連龍眼裡有蟲都不怕,拿到龍眼時,更恨不得馬上剝食吞吃。但一抬頭,看見父親的身影在高處風中搖搖欲墜,又恨起手上來之不易的龍眼了! 最後,兩相斟酌下,我總要丟下手中的龍眼,將兩隻小手圈起來,靠在嘴邊,大聲地喊:「爸爸!不要往上爬了,不要爬了,我不要吃龍眼了,我不要吃了!」 我愛龍眼,更愛父親! 龍眼雖甜,也甜不過我對父親的愛啊! 龍眼樹下無憂無慮、吃喝玩樂、爭相奔逐的快樂童年,在木材公會的擴建下終於結束,龍眼樹被人砍掉了,連商量的餘地也沒。 龍眼樹被砍時,七仙女的媽媽因為婆媳問題,堅持把與人無爭的老阿媽送到她小叔家。 眼見老阿媽與龍眼樹幾乎同時在眼前消失,我隨七仙女偷哭了好多天;為沒有「自家的」龍眼可以吃了,也為失去那位一直默默在龍眼樹下照顧我們的長者。 國中時,同學C家院子有許多果樹,芒果、蓮霧、番石榴、楊桃、葡萄,還有一棵高高大大的龍眼樹。 每次去C家, C總是大大方方請我們吃水果。唯龍眼成熟時,不准任何人碰龍眼樹,長竹竿放得遠遠的,我只好看著樹上誘人的龍眼猛吞口水。 C對那棵陪著她長大的龍眼樹確實情有獨鍾。大學畢業後,她老家要拆掉老屋改建雙併大樓,學建築的她把台北事務所工作辭掉,專心回來畫設計圖與監工。 C想把龍眼樹留下。我看過她許多張設計圖,都繞著龍眼樹設計,甚至說必要時,就讓大樹穿過屋頂。 問題是龍眼樹的地理位置實在很不好,加上寸土寸金,夢想終究抵不過現實。 龍眼樹還是不得不砍下,C為此傷心了好一陣子。 木材公會的龍眼樹沒有了,C家的龍眼樹又只能看不能吃,我只好向「錢伯伯」要了。每年龍眼成熟季節一到,都央求母親大把買回家,一次吃上好幾斤,百吃不厭。 來美後,常常想念龍眼。 並不是沒有機會吃到龍眼的,偶而仍在中國城看得到。 只是,那些龍眼都彈珠般大小,乾巴巴地,奄奄一息,還滿佈污點,一磅竟要八、九元,實在讓人買不下手。 所以,看到那包冷凍龍眼一磅只要三塊半,不二想,馬上買來滿足那飢渴多年的口欲。 回家後,打開包裝來,眼前的龍眼竟像是一個個洩氣的氣球,軟趴趴的。表殼上大都有裂痕或已破掉,聞起來也酸酸的。 即使一些比較完整的龍眼,剝開一看,肉與籽竟早已分家,爛爛的,沒有彈性,而且根本沒有家鄉龍眼的滋味。 忙把盒子拿來細讀,是泰國來的,難怪! 其實,就是來自家鄉的龍眼就能保住原味嗎? 龍眼從大樹上摘下來,除枝去葉,包裝、冷凍。運輸過程中,不知又經過幾次解凍、冷凍,冷凍、解凍,還能保持原有的滋味嗎? 像我,去國多年,失根的蘭花,豈是當初的自己? 離鄉背井,人都難保了,何況龍眼! 不久前,在書店看到一本印刷精美的書籍《世上的蔬果》(Fruits and Vegetables of the World),其中竟有幾行是獻給龍眼的,還有相片對照。 我忙喜孜孜地買下,回家向老公獻寶。 老公不信老美懂得甚麼龍眼? 我當場翻給他看,並大聲唸給他聽: 「龍眼,從印度到中國的土產,和那種小圓球狀表皮顏色或粉紅或紫色的荔枝很相似,只是表面光滑。果肉白色呈透明狀,果心有個大黑籽,一端有個白色底部,看起來像個眼睛,所以原產地中國稱此種水果為龍眼,就是『龍的眼睛』。表殼剝掉後發出一種醚(Ether)的味道,可以生吃、糖漬,或製成乾果放在沙拉裡。」 大大一本快兩百頁的精裝書,龍眼只佔了短短幾行。 想起《群芳譜》:「龍眼,閩、廣、蜀道出荔枝處皆有之,樹似荔枝,葉似林檎,凌冬不凋,春末夏初,開細白花,七月實熟,實極繁,作穗,如葡萄,每穗五六十個。」 《辭海》:「龍眼植物名,無患子科,常綠喬木,中國原產,幹高一丈五六尺,葉為羽狀複葉,五花瓣,萼之裂片,排列如覆瓦,果實圓形,外有硬毛,種子有假種皮,肉質味乾,供食用。龍眼又名圓眼、益智、荔枝奴等名,俗稱桂圓,以中國福建興化產者最有名。」 連自己人的解說也只是如此,這東方龍眼,外表一點也不特殊,在水果蔬菜的舞臺上,西方老美的書籍沒有遺忘它,而且色香味講解得那麼生動,是應該感到安慰了。 那本書提到龍眼的滋味像醚(Ether),酒精製成的一種無色麻醉劑。 提到酒精就不能不讓人想到美酒。酒不醉人,人自醉,難怪我會為龍眼「上癮」,相思好苦! 而Ether也是大氣之外的空間,是雲層上那片乾淨的藍天與空氣;也就是說龍眼的味道是一種天上的「情境」,讓人一嚐到龍眼的滋味,嗅覺、味蕾就會牽引思想的羽翼在藍空中流竄,乘風破浪,展翅欲回到故鄉。 龍眼勾起濃濃的「思鄉情懷」,或許那才是龍眼的真味。是我一個人會傻傻地站在水槽前吃這些失色、失味龍眼的真正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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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