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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08 10:49:13瀏覽111|回應0|推薦3 | |
2001. 4.1刊於世副 等風的人 燈暈不移,我走向你,我已經走向你了,眾弦俱寂,我是唯一的高音。¾¾藑虹 現在,記憶中最清晰的就是窗前的那一幕。很多個夜晚,我都與父親在他病房的窗前長坐,看著遠處大樓那些不甘如此睡去的窗燈,一盞盞被猙獰的黝黑吞吃下去。 黑夜有如一張濾網,把人的情緒沈澱下來,露出隱藏的心事。如果能睡一下該有多好,可以暫且忘卻現實的殘酷。偏偏父親晨昏顛到,白天昏睡,黑夜便了無睡意。夜又太靜了,尤其缺乏希望的長夜¾¾父親已發現他病入膏肓的事實了。於是,每個靜音頓成高音貝的噪音,正以窒息的手法在四周搖旗吶喊,讓人更心慌得睡不著了。 為了照顧父親,白日我很少闔眼,當黑夜來臨,身心早精疲力竭了,仍硬撐著;父親最後一段旅程了,怎能不扶他度過。漫漫長夜,父女倆就這樣端坐,看眼前的黑幕吞沒一處處亮光。 有時,我會把那些大樓當作希望的燈塔,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說,死神不會如此猖狂無情的,大樓的窗燈就是徵兆。大樓是我的「巴別塔」,我拿著一塊塊希望之磚往上堆砌著,困獸猶鬥,想人定勝天;以為黑夜終將過去,黎明會帶來希望的。 那時,我確實需要幻影來哄騙自己,因為我多麼希望父親多活些時日,讓我有機會帶他回美,與我過段平凡的日子。我多麼希望還有機會在清晨時走到我特地為他準備好的房間,喊他一聲爸,與他食衣住行一天,等黑夜來臨,再以感恩的心向他道聲晚安,幫他蓋好被,關上燈,期待明日的再相見。 都說平凡就是福,我與父親之間卻很少有這種平凡的日子,人生的旅途上,我們一再擦身而過。 從小到大,和父親一直很疏離,至少外表如此。 父親大半輩子在外地工作,節慶才能回來,家是客棧,父親是過客;父親是天上的月彎,久久才圓一張臉。以前的人又不做興真情流露,手足也多,大人還得忙養家活口,沒有時間揮霍的。 我似乎很能體諒大人的困境,從來不麻煩人。母親說我一出生就很認份,不哭不鬧。母親生我時已沒母奶,又家窮買不起牛奶,我只有泡得薄薄的糖水可喝。母親把糖水瓶塞進我的小嘴就忙家計去了,我乖乖喝了就睡,醒了不哭不吵,眼睛雖骨碌碌轉,總安分獨處等待。 一次,糖水瓶傾一邊,滴得我滿臉滿頸,糖水雖稀薄如水,嬰兒肌膚更細嫩,我的臉頸仍黏搭搭紅了一大片,甚至招來螞蟻,我仍僅低聲嗚咽。父親正巧遠地歸來,把我從螞蟻堆中救了出來。 我的救難英雄卻在我剛開始懂事可以向他回應父愛時,在外另築一巢。父親事業的成功使我們物質生活充裕了,我不再喝稀薄糖水或被螞蟻欺負了,卻更形單影孤,父親回家的次數日漸減少! 我變得更安靜,幾乎沒有聲音。大人的事,小孩心中清清楚楚,但沒有能力改變,只好沈默。父親的另一個家,我不聞不問,心事放在心裡,獨自冷暖人間。 別人不能給我的,我絕不強求。人生如戲,有關父親的情節,我當默片看待,想看時,轉頭瞄一眼,不想看時,任其喜怒愛樂。劇本被竄改為戲中戲了,仍是戲,管它如何愛、憎、嗔、恨!父親不在家,我習以為然,回家了,我也遠遠看著,碰面時,客客氣氣,沒有感性對話,也沒有衝突,關係平淡無味。 從小到大,「父親」只是一個名詞,讓我以為對父親早就免疫了,有關父親的一切,好與壞,都不會影響我;即使哪天他必須離世了,我也不會太傷心才是,至少不會像失去母親時的天旋地轉,痛不欲生。 事到臨頭,才知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完全無法接受沒病沒痛的父親一身體不適,就被醫生宣判死刑! 這才知,不管與父親如何生疏,與父親如何淡薄如水,只要他是我的父親,我就無法接受要「永遠」失去他的殘酷事實。 我也沒有心理準備!其實,怎麼準備?又哪能準備?親情就是親情,只有起頭,沒有結束。只要他是我的父親,不管我們過去如何沒有交集,是否藏有怨懟,只在暗中繪製畫像,叫他一聲父親,我就無法不愛他不在意他。 親情是無條件的,縱使千山萬水隔開,從紅顏到白髮說不了幾句話,早把他內心深埋,只要喊了他一聲父親,愛就出土,排山倒海,力量萬鈞。親情血肉相連,無法分割,我的沈默只是賭氣抗議,愛的本能並沒有消失;愛只會冬眠,等時機成熟,總要醒來。 我終於發現我沒有不愛父親,也不可能不愛他的,只是沒機會顯露或不善表露罷了;同樣地,父親也不可能不愛我或不希罕我的。我確實是父親的女兒,因為我們一樣固執,不管內心如何火熱,只把話放在心裡,是有愛說不出口的人。 為甚麼要錯失了四十年後才看清真相?為甚麼要悲傷來不及了,路都走到盡頭了,才懂得回望,看見所愛的人在燈火闌珊處,而可以給予彼此的只是蒼涼的手勢?最叫人傷心的是,以前的交集太少了,我們如今竟沒有甚麼共同的話題或經歷可談,只能相對無語。 我多麼希望能與父親的關係熱絡自然些,侃侃而談,沒有顧忌地宣洩感情,卻,力不從心!沒有共同的過去打根基,如何建立現在未來? 父親也與我一樣,只能沈默。愛,不能單靠一顆心,也必須懂得表達,對那些表達方式,我們卻如此生疏。 但是,愛就要讓他知道。有時,我鼓起勇氣來,一臉脹紅地告訴父親我內心的感受,告訴他我愛他,也以他為榮。父親沒有回過我一個愛字,總是一臉的不自在,無聲無語,或岔開話題去,然後再嘆息說我如此日夜不睡,他沒倒,我反要先累倒了。 有時,我也忘情不顧一切地擁抱他。父親仍沒有回抱我,他身上的肌肉繃得好緊,一臉靦靦慌亂,卻也沒有推拒過。 我們都有那「起初的愛」,只是扮相拙劣,是最蹩腳的演員。 父女倆一切盡在不言中,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是無聲勝有聲? 我沒有答案。 我曾期待與父親之間能搭起橋樑,然後橋上好好陪他同行一段,然而父親離世前,我們常只能靜坐,看著窗燈在黑夜中一個個消失,看著我的巴別塔倒塌,登不了天。 紀伯倫:死亡改變的只是覆蓋在我們臉上的面具,曾將歌聲融入微風中的人,仍會對著運轉的星球歌唱。 風來了,風鈴才會響,才能高歌。 我們是否都錯過了那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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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