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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8/10 11:06:00瀏覽559|回應9|推薦1 | |
下著細碎冰雨的冬夜﹐我和表姐擁著抱枕躺在巴黎公寓的地板上。壁爐裡熊熊柴火仍然無法驅趕沁透筋骨的寒意。無聊的仰望著漆成白色的浮彫天花板﹐好像是向日葵吧﹐一圈圈的圍繞著牆和屋頂的接頭處。想要搞清楚到底有幾朵﹐頑皮的表姐總在我專心數數目的時候打岔﹐這次也不例外。 「肚子餓不餓﹖」她慧捷的眼珠骨溜溜的轉著。 「等等﹗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八十一﹐八十二…」我仍然不死心。 「別數了啦﹗我們去吃宵夜。」 「晚飯還沒消化﹐妳又想吃宵夜﹖」苗條的表姐﹐有一個無底洞的胃。和她一起吃喝﹐別人會變成大胖子﹐她卻依然纖細。我們說她肚子裡一定長滿了寄生蟲﹐才怎麼都吃不胖。表姐的美食主義﹐在親朋好友間是有名的。姑姑全家搬到巴黎﹐正遂了她的心願。 「妳想吃什麼﹖」我問。不搭理表姐吃東西的要求﹐最後投降的一定是我。 「嗯﹐外面很冷又下著冰雨… 嗯﹐要吃點熱烤的… 嗯﹐有了﹗我知道一家摩洛哥餐廳﹐有很棒的烤羊排和黃米飯﹐還有炸得恰恰好的法拉佛… 快點﹐換衣服去﹐我們開車過去。」表姐不由分說就把我推進臥室。 十分鐘後﹐我們已經馳騁在寂靜的巴黎街道上。隆冬十一點多的夜晚﹐只有醉漢和戀人才會在街頭漫步。 「餐廳在哪裡呀﹖」我問。 「很快就到了。」表姐一面回答一面猛踩油門。 不相信她的答案。表姐從小就把爸媽哄騙小孩的伎倆用在我們一群蘿蔔頭身上﹕“快到了﹐馬上到了﹐轉個街角就到了”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鐘頭以上的車程。 「別像上次說快到了﹐結果開四個鐘頭才到法國中部那家米其林三顆星餐廳﹗我都餓得昏倒在車上。」非得要表姐永遠記得她哄騙我的結果。其實沒有那麼嚴重﹐我只是在車上睡著了而已。 「沒有騙妳啦﹐我們只要過塞納河進入拉丁區就到了。」表姐又猛踩油門﹐輪胎摩擦在寂靜的石板路上發出尖銳的嘶吼聲。隆冬的巴黎街道上有許多“黑冰”﹐雨水聚集在石板路上﹐已經凍結成冰﹐乍看看不出來﹐走路時不小心會摔得四腳朝天。開車時打滑也是常有的事。 「開慢點﹐會出車禍的。」我緊張的說。 「這麼晚又這麼冷﹐誰會出門逛大街﹖」表姐自信的說。 「和妳一樣的瘋子呀﹗」我頂回去。 表姐笑笑﹐腳底忽地猛踩煞車﹐「諾﹐不就到了嘛﹗」她指著前方燈火通明的小店﹐把車停在已經停滿車輛的街道旁。 「隨便亂停車會被開罰單耶﹗」我嚷著。 「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這種天氣出門的﹐除了和我一樣的瘋子﹗」表姐笑著說﹐「快點﹐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 街道澈寒透骨的冷讓我連打哆嗦﹐巴黎那年的冬天濕冷得怎麼都穿不暖。跑步進入擠滿人小得不能再小的餐廳﹐我呵著凍僵的雙手。 表姐徑自和跑堂兼打雜的中年男人說了幾句法文﹐就帶我走進深不見底的餐廳後方﹐找到兩個空位坐下。旁邊擠著許多中東面孔的粗壯男人﹐好奇的盯著我們兩個東方女子猛瞧﹐我心裡很不自在的低聲問表姐﹐「這裡安全嗎﹖」 「有啥不安全的﹖老闆歐馬我可認得。別擔心﹐這些男人有色眼沒有色膽。他們是剛下工來這裡吃晚飯。」 說罷﹐跑堂就端了兩杯熱騰騰的茶來﹐我迫不及待的接過來暖著手。一股薄荷清香衝入鼻腔﹐被凍僵的嗅覺馬上解凍。啜了兩口﹐才發現杯底還飄浮著幾片新鮮薄荷葉。 「特別要老闆別加太多糖。中東人喝茶喝得很甜。」表姐邊說邊對著玻璃杯吹氣。 我一直很喜歡喝薄荷茶﹐但都是茶包泡的﹐只有薄荷的涼而沒有薄荷的香。這是第一次喝到那麼好喝的薄荷茶。 已經不太記得當晚除了小羊排還叫了什麼菜﹐肚子不餓﹐淺嚐幾口就都讓表姐吃光了。只有薄荷茶﹐一杯接一杯喝不停。老闆好意的告訴我他的茶沒啥秘方﹐新鮮的薄荷葉沖上熱茶加了白糖就成了﹐我回家可以自己泡。 第二天早上就拖著表姐上菜場買新鮮薄荷葉。笑起來露出血盆大口的賣菜太太和表姐攀談得非常愉快﹐就給了我一大把薄荷葉加上一把羅勒﹐說她已經告訴表姐怎麼用羅勒做醬汁。 那年冬天在巴黎老公寓的壁爐前﹐每晚都和表姐捧著玻璃杯喝薄荷茶聊天﹐直到開春前才依依不捨回洛杉磯。 在洛城伯班克的小巷裡﹐意外的找到一家以西班牙海鮮飯著名的小餐廳。老闆娘兼廚師加收帳﹐每天中午只供應兩小時的餐飲﹐限時限量﹐晚到的只能吃三明治和馬鈴薯片。每逢星期五﹐老闆娘就煮一大鍋新鮮薄荷茶﹐不放在菜單上﹐只有老顧客才知道﹐價錢還特別貴﹐仍然是早到的才有得喝。 表姐笑我懶﹐如果真的愛喝薄荷茶﹐為什麼不在家自己煮﹖那麼簡單的茶飲﹐幾個紅茶包一株薄荷草就搞定了。聽她那麼說﹐我只是笑著搖頭。不在洛杉磯的家裡煮薄荷茶﹐因為沒有喝茶的伴。 和表姐抱著玻璃杯促膝喝薄荷茶變成我在巴黎的例行公事。步出戴高樂機場坐火車轉地鐵到表姐家﹐拖著疲憊的身軀踏進公寓大門﹐一杯飄香的薄荷茶已經冒著蒸氣在飯桌上等著我。為了我們的共同癖好﹐表姐在陽臺上養了四五株各式薄荷草﹐胡椒薄荷﹐蘋果薄荷﹐巧克力薄荷﹐貓薄荷﹐泡起茶來滋味不同﹐各有風味。姑姑看著我們大熱天喝冒著蒸氣的茶﹐建議加冰塊比較消暑。表姐試了一下﹐薄荷的清涼並沒有被冰塊掩埋﹐反而更解暑氣。從此我們夏天喝冰薄荷茶﹐冬天喝熱薄荷茶。 搬來紐約後﹐朋友們都喜歡在酒吧裡聊天。不愛酒的熱辣﹐我只點汽水果汁。朋友們說我的“兒童式的味覺感”讓她們很氣餒﹐就介紹幾種雞尾酒﹐甜甜的香香的﹐保證好喝。試了幾樣﹐我愛上了Mojito。用薄荷葉﹐綠萊姆﹐汽水﹐白糖和白色萊姆酒調成的夏天雞尾酒﹐光看著就清涼解暑﹐喝起來更是涼澈心頭。知道有這等好料﹐馬上打電話給表姐﹐小時綽號“小酒鬼”的她﹐還沒放下電話就到陽臺上摘一把薄荷葉﹐用家裡現成的綠萊姆和沛綠野﹐加上酒櫃裡剩下的白萊姆酒Bacardi﹐一邊和我講電話﹐一邊調出一杯自製Mojito。沒等我問好不好喝﹐表姐急切的說要去香草市場再買一盆胡椒薄荷﹐原來那盆的葉子長得沒有我們摘得快﹐已經光禿得剩下枝幹了。 四年前表姐生病﹐我往返巴黎紐約更頻繁。除了陪她去醫院看病外﹐整天都待在公寓裡﹐喝薄荷茶聊天是唯一的消遣。表姐因為化療﹐經常噁心胃口不佳﹐一杯新鮮薄荷茶往往能讓她胃腸舒暢稍稍開點胃。雖然說薄荷草長得和野草一樣快速繁茂﹐但陽臺上那幾盆卻因為過於頻繁的採摘而奄奄一息。姑姑建議把光禿的葉莖移植到公寓前的花圃裡﹐空出的陽臺可以再去買幾盆薄荷草擺著。已經和公寓管理員說好了﹐只要我們負責澆水﹐他沒有任何意見。換上六盆胡椒薄荷草的陽臺﹐頓時綠意盎然。 那年冬天﹐我再度趁著聖誕節假期到巴黎。下著細雨的寒冷夜晚﹐表姐躺在壁爐前的沙發裡﹐提起我第一次喝薄荷茶的情景。聊著聊著﹐她忽然說想吃那家摩洛哥餐廳的小羊排﹐還有老闆歐馬的薄荷茶。雖然這些年來我們把他的薄荷茶仿製得幾乎雷同﹐但表姐仍然覺得滋味不太一樣。很高興她竟然有胃口想吃東西﹐我自告奮勇到餐廳去叫外賣﹐但表姐猛搖頭﹐說烤小羊排裝在外帶盒子裡味道就走樣了﹐薄荷茶也不能擱著﹐要吃就要過去吃。 和姑姑商量該不該在這種天氣帶表姐出門﹐姑姑嘆著氣說﹐想做什麼想吃什麼就由著她吧﹗穿足衣服叫輛計程車來回應該不會有問題﹐想出去吃東西總是好事﹐可能以後的機會也不多了。 扶著瘦骨嶙峋的表姐﹐我們走進燈火通明的摩洛哥小餐廳。老闆歐馬不在﹐夥計沒認出表姐。我們坐在角落裡﹐和十多年前一樣各自捧著一杯熱騰騰的薄荷茶﹐表姐聞著啜著忽然笑開來﹐「妹﹐還是歐馬的薄荷茶比較香。以為他私藏什麼秘方沒告訴我們﹐現在想想應該是這裡的情景讓他的薄荷茶別有滋味吧﹗」 望著表姐因消瘦而顯得特別大的眼睛﹐四週吵雜的笑語聲﹐把巴黎寒冷的冬天摒除在門外。熱騰騰的茶﹐沸騰騰的氣氛﹐沒有任何地方的薄荷茶能勝過歐馬的薄荷茶。 小羊排和黃米飯端上來﹐表姐吃了兩口就放下刀叉﹐「妹﹐妳吃吧﹗我吃不下。」 那是最後一次和表姐一起到歐馬的摩洛哥餐館…。 今年暑假姪女搬來紐約和我們同住。因為唸獸醫而變成素食主義的她﹐整天叨唸著要我和女兒也吃素。普通的素菜還不行﹐必須是有機的素食。被她唸得抓狂﹐只得和她約法三章﹐保證我們會減少吃肉的次數﹔有機蔬菜在鄉下不容易買得到﹐但我們可以在後院闢個小菜圃自己種。熱愛園藝的姪女﹐馬上點頭稱好﹐並保證不會再對我嘮叨。 一個星期後姪女從農夫市場回來﹐買了一堆盆栽的香草。迷迭香﹐羅勒﹐薄荷草﹐薰衣草﹐九重塔﹐巴西里… 都是平常烹飪時常用到的調味料。看到那一大叢的胡椒薄荷﹐心裡不禁一緊﹐四年來都沒再碰薄荷茶了。 「沖新鮮薄荷茶給妳喝﹗」看著一頭汗水的姪女﹐我忍不住說。 摘了十幾葉薄荷洗淨放在大型玻璃杯裡﹐挑了愛爾蘭早餐茶包(Irish Breakfast Tea)﹐因為它的紅茶味特別濃郁。熱水煮沸了就澆在茶包和薄荷葉上﹐攪動過後蓋上杯蓋。等茶水變成咖啡紅色﹐就拿出另一個大玻璃杯裝滿冰塊﹐把泡好的熱薄荷茶澆在冰塊上。頓時薄荷清香滿溢整個廚房。 「好香﹗」姪女湊上玻璃杯聞著。 「諾﹐白糖在那裡﹐自己放。」順便也給自己沖一杯。 「不知道妳會搞這個。早知道我就不買薄荷茶包了。新鮮的才好喝呢﹗」姪女大口大口的灌著。還沒喝完﹐就轉身去摘薄荷葉﹐想再泡一杯﹐「明天再去買兩盆薄荷來種﹐否則這一小株沒多久就要禿頭了﹐哈哈﹗」 「薄荷茶要慢慢喝﹐才能品嚐它的清香。哪有人像妳這麼灌的﹖現在喝冰的﹐味道不那麼重。冬天時我們喝熱的﹐那才香呢﹗」姪女清秀的臉龐和記憶中病前的表姐還真有些像﹗一樣的杏眼﹐鵝蛋臉﹐和小巧的雙脣…。 「冬天時外面下著雪﹐我們點起壁爐﹐品著薄荷茶﹐多麼詩情畫意…。」姪女幽幽的說著﹐她的臉龐在我眼裡逐漸模糊成一片。看來﹐今年冬天我又有促膝喝薄荷茶的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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