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的胖貓，七個月前就逐漸消瘦。 這十九年來牠從未生過病，而且胃口非常好，兩歲起就開始吃減肥貓食到現在，從沒少一磅體重。牠的消瘦，讓我驚覺牠的時間可能不多了。

六個月前開始在牠的食物中添加蛋黃肉汁和維他命，並加入幾滴大麻油(CBD oil)，胖貓的胃口稍有起色，乾枯的毛色開始發亮，眼睛也有神了。慶幸牠可以多活一陣子，我儘量有空就陪牠。

從來不讓貓咪出門的，因為家在鄉下，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野生動物來我家院子逛大街，怕貓咪出去會傳染疾病或被土狼叼走。做飯剩下的馬鈴薯紅蘿蔔和隔夜的麵包米飯，就放在院子的大鐵盤子裡請小動物們吃大餐。此時貓咪就臥在窗前看著小動物們來來往往。牠們似乎意識到彼此的存在，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窗外的不羡慕窗內的，窗內的也只靜靜的看著窗外的，互不打擾。

這幾個月來，貓咪的活動比較少。晴天時我沒事就抱著牠坐在後院晒太陽。溫暖的陽光把灰色柔軟的毛烤得暖烘烘的。貓咪閉著眼睛在我的懷裡打盹，間歇發出滿意的呼嚕聲。我把臉埋在牠的毛裡，聞著陽光的香味，夾雜著兒時幫媽媽晒被子的記憶，我和貓咪的連結，絕對不止這一輩子。牠一直都知道我的，只是愚魯如我，養過那麼多貓咪，只有最近幾年，才學會打開心靈的感知和牠交流。

侄女在紐約當獸醫，她一年前就告訴我要對貓咪的離開有心裡準備。以年齡來說，貓咪身體很健康。但器官衰老是無法避免的。

秋末，當所有的楓葉用盡力氣逼出凋零前最後的殷紅，貓咪停止了飲食，那是一個星期五的早上，而我在下星期一得飛到洛杉磯出差。

晚上下班回來，女兒說貓咪整天躺在我的椅墊上，沒有離開過。

摸摸牠的頭，貓咪懶懶的睜開眼睛，凝視了我一會兒又閉上眼睛。牠的眼神只有平靜沒有痛苦，似乎告訴我妳終於回來了，我等了妳好久。

喃喃的告訴牠如果要走了，必須事先通知。貓咪緩緩睜開眼睛，好像在笑我，“妳早就知道的，為什麼還要躲避事實？這又不是第一次了”。

第二天星期六是個陰天，秋天的寒意已經滲透到每個角落。雖然還不到開暖氣的時候，怕貓咪冷，就把熱水袋放在牠的墊子下，貓咪很滿意的呼嚕幾聲，就繼續睡午覺。

晚上貓咪忽然精神特別好，繞著我腳邊喵喵叫。食物盤是滿的，所以不會是肚子餓。拿出牠的玩具，牠卻不屑一顧，只是一直往浴室跑。

“啊！我懂了，你要我泡澡。” 我對牠點點頭。

住在曼哈頓時，空間雖小，但浴室有個按摩浴缸，為了減輕工作壓力幾乎天天睡前泡澡。那是我和貓咪的獨處時間，薰衣草浴鹽是我們共同的選擇。牠站在澡缸邊上玩水，我就用水淋牠的爪子和頭。不怕水的貓咪，和我玩到水變冷了都不想停止。搬到鄉下後，澡缸很小很淺無法躺下，我就不再泡澡了。貓咪要我泡澡的要求，著實讓我訝異。

把浴缸注滿水，貓咪已經坐在澡缸邊緣等待。試探水溫準備泡澡，貓咪忽然喵喵叫，似乎不讓我下水。納悶他要什麼，就看到浴室裡半掩的小櫥櫃。啊！忘了放浴鹽。很久沒泡澡了，浴鹽已經結塊，味道也淡得似有若無。放了一大塊進去，貓咪才滿意的坐在浴缸邊緣。

照著以前的慣例用水淋牠的爪子和頭，貓咪高興的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牠彎下身子去舔洗澡水，舌頭舔不夠，一隻爪子下去幫忙把水撈起來繼續舔。爪子溼透了，換另一隻。看牠那麼忙，好幾次幾乎掉進澡缸裡，我不禁捧腹大笑。

女兒聞聲走進浴室，看到我們玩水玩成這副德性，她翻翻白眼：「媽！妳在幹嘛？怎麼把貓咪弄得那麼濕？」

貓咪回頭看看女兒，好像怪她打斷我們的遊戲。女兒自討沒趣，搖著頭走開了。

水漸漸冷了，打開熱水龍頭加熱水繼續玩，直到我的手指皮膚皺得發麻，貓咪才意猶未盡的躺在浴墊上把溼透的毛舔淨，這是牠玩夠了的訊號。拿出櫥櫃裡的吹風機把貓咪的毛吹乾，怕牠感冒。把牠抱回椅墊上，牠已經累得睜不開眼。把熱水袋擺好，親吻牠的頭：「寶貝，晚安！好好休息吧！如果你明天還想玩水，我們可以繼續玩。」貓咪似乎聽到我的話，牠開始打呼嚕！

星期天早上天空陰沉沉，直到中午太陽才探出臉來。幾個鐘頭後，所有的烏雲全部散盡，藍天晴朗得不見一絲白雲。貓咪一早就直愣愣的望著窗外。知道牠想出去，但陰天是不給出門的。現在天空轉晴，我抱著牠坐在後院的椅子上。十月中的氣溫已經帶著涼意，但貓咪掙扎著執意要我把牠放在草地上。熬不過牠，輕輕的把牠放在最柔軟茂盛的一片草皮上。貓咪躺在地上硬撐著抬起頭似乎在嗅著什麼。我好奇的轉頭四處聞著，忽然陣陣清淡的花香篡進我的鼻腔。十月中了，四週沒有任何花，不知道香味從哪來。嗅覺一向靈敏的我，竟然辨不出是什麼花，清淡香甜的味道，比任何知道的花香要來得芬芳舒暢。聞著聞著，竟然讓我覺得四肢放鬆得想睡覺。

女兒悄悄的站在玻璃門內看著我們。感謝她沒有出聲打擾。貓咪雖然和她一起長大，但牠一直最親我，女兒只是牠幼時的玩伴。何況她現在也有一隻自己的橘子貓陪伴著她。

忽地，貓咪發出一聲很奇怪的吼叫聲，牠用盡全身所剩無幾的力量叫著。我嚇了一跳，女兒衝出玻璃門，我們兩個把牠從草地上抱起來，貓咪這時忽然尿失禁。不顧手上沾滿尿液，我們把牠抱進房裡，很清楚的感覺著，時候到了。

女兒似乎也知道貓咪的時間不多了，她哭泣著要貓咪別走。一手抱著貓咪一手撫著女兒，我的眼淚已經爬滿了臉龐，滴滴掉落在貓咪枯萎無力的身軀上。

曾經告訴貓咪牠走的時候我不會哭，因為老弱軀體，已經容納不下牠活潑飛躍的靈魂。牠的離開，只是去換一個能蹦能跳的年輕新皮囊。當時要貓咪保證一定得回來再當我的寶貝，但他只是斜著眼懶懶的喵一聲，大概是說牠要考慮考慮，因為我的工作太忙，又常愛出門旅遊，當牠的媽咪似乎不太及格。

貓咪的呼吸越來越緩，慢慢的就完全平息了。牠的身體軟軟的垂下，眼睛半睜著，舌尖微微的露出齒間。女兒哭得無法自己，我卻猛地抬頭四處聞嗅，雖然窗子和門都一直關著，後院清淡的花香已經滿佈房中。盈滿淚水的雙眼和臉頰，禁不住花香的輕撫，眼皮沉重了，只想閉上眼睛深沉的睡去。

女兒把貓咪放在椅墊上，我拿出準備好的淺紫色紙箱，用貓咪睡覺的小毯子把仍然溫暖的身驅包裹起來，連著椅墊一起放進紙箱中。這個紙箱也是貓咪的最愛，擺在書房裡七八年了，牠心情不好時一定會躲在這個紙箱裡，怎麼喚都不出來。

到後院找個鏟子，想把貓咪埋在牠最後躺著的草地下。然而十月多的氣候，土壤已經硬實如磚塊，小鏟子使不上力。告訴女兒我要去五金行買個大鏟子和圓鍬。知道貓咪不想被火化，牠想埋在離房子不遠可以時常看到我們的地方。

房間裡女兒仍然抱著紙箱哭泣。我的情緒已在決隄的臨界點，無力再承載她的哀傷。讓她和貓咪獨處，或許是好的。

很快的在五金行裡挑選好鏟子圓鍬，排隊付賬時，看到門口一排豔黃盛開的雛菊。貓咪最愛雛菊，每次買來插瓶，牠都會趁我不注意時跳上桌子磨蹭聞嗅，直到所有的花瓣被牠攪到桌面上才甘休。

抱著一盆雛菊和鏟子到後院挖坑。土壤的硬實，讓我事倍功半，只好四處探試土壤的硬度，希望找到能夠掘出三尺深的坑的地方。在草地上跪著摸索，忽然觸到一片軟軟的地，我馬上開始挖掘。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院子裡，指著挖掘的地方說：「那是貓咪剛才撒尿的地方。」

那就對了，富有主見的貓咪，怎麼會讓我替牠挑選安息之地？看來牠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就挑好埋葬所在。

準備把把紙箱封住，女兒忽然從口袋中拿出一封信，要我放在貓咪身邊一起下葬。不問她寫了什麼，這是她和貓咪之間的秘密。

把紙箱平穩的放在土坑裡，我的眼淚又不爭氣的遮住視線。女兒跪在我身旁，和我一起用手掬起土壤撒在紙箱上。把土坑填平後，一大盆雛菊放在墓前。和女兒約定每年秋天，都要替貓咪買一盆雛菊。

星期一清晨要搭飛機到洛杉磯，放心不下女兒，要她和我一起去，順便可以拜訪她年邁的祖母。

「媽！我沒事的，我有我的橘子陪伴，牠雖然和貓咪水火不容，但牠到現在還是躲在床底下不肯出來。牠知道貓咪過世了。」

兩隻貓雖然是宿敵，但死亡似乎能勾銷所有的恩怨。人類間是如此，貓狗間也是如此。

整理行李時，我忽然想到，貓咪好像知道我明天要出差，所以選在前一天先行離去，似乎不想替我增添任何麻煩，就像牠在世時一樣。如果牠今天仍然不吃不喝，我一定會取消到洛杉磯的行程，因為，我知道貓咪要在我的懷裡過去，就像牠生生世世一樣。

貼心的貓咪，等你挑選好新的皮囊時，請到我的夢裡來捎一封訊息，我會準時去接你。

                                                               At Home, March 8,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