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同事都是二十多歲三十出頭藝術學校的畢業生。他們成長的過程中，電腦的存在和紙筆一樣的理所當然。他們在學校所學習的卡通技巧也以直接畫在觸控面板上為主。傳統白紙鉛筆的動畫早就不存在他們的記憶中。

今年公司接了一部片集，是以1964年代的紐約為背景。搜集資料的工作就交給谷歌大神，但是簽約前客戶要求傳統的手繪動畫。這，只能到韓國去找外包公司來接動畫的製作。在北美，已經沒有傳統手繪動畫的製作公司。

時間表和預算都備妥，合約簽好後，就開始前製作。這時，問題來了，整個紐約公司沒有一個人有傳統手繪卡通製作的經驗。

總導演是有十年經驗得過艾美獎提名的優秀女性，三個副導演是天才型的動漫藝術家，美術總監在紐約最負盛名的視覺藝術學校兼課教動畫設計。千挑萬選的團隊，已經是明年艾美獎提名和收視率的必勝軍。但，現在他們最大的問題是不知道如何替韓國外包公司提供前製作資料，因為韓國動畫師的桌上沒有任何電子裝置，假如不把電動削鉛筆機當成電子設備的話。

全公司年齡最長的我，成為他們整天提問的對象。我不是這部片子的製作人，但每天回答問題就浪費一整天的時間，其它什麼事都不必做了。為了一勞永逸，決定給他們上課。

解釋製作流程很簡單，因為這些設計師腳本導演以及原畫指導都有很扎實的經驗和基礎。以為兩三堂課就可以不再讓他們煩我了，實際情況卻不然。由課堂上的提問我可以感覺到他們仍然是一知半解。納悶的，我覺得應該從另一個方向解說。

藝術家的想像力必然豐富，就從“想像”開始著手吧。

“閉上眼睛，想像桌上只有一支鉛筆和一疊白紙，”我開始用最柔和的聲調引導他們在腦袋裡畫動畫。“你的桌上沒有電腦，那麼你需要什麼其他的東西讓你開始畫這部片子的原畫？”

一個導演開始說，“我需要造型設計表，腳本，還有背景… 嗯！我還需要腳本的線拍video。”

“喂！喂！喂！別忘了你桌上沒有電腦，你怎麼看video 呀？” 我大聲的打斷他。

“噢！對喔！” 導演懊惱的回答。想了一會兒，他無奈的聳聳肩說，“我想我可以用手機看video，然後用感覺去猜想動作行進的速度。”

“欸！這是作弊喔！如果你沒有智慧手機，那不就得辭職不幹啦？何況眼睛看到的速度和實際的速度差異太大了，對白和嘴型會對不上的。” 我有一點不耐煩了。

            “啊！所以我們才需要製作攝影表給韓國公司。” 另一個導演似乎突然得到靈感。

            “答對了！” 我大大的呼出一口氣。重複解釋過攝影表的功能，他們總算有點懂了。

            “你們修動畫課程時怎麼會沒學過攝影表的功用？” 我無法置信的問，“就像音響技師不會看音波圖，那要搞啥？”

            一個年輕的卡通導演馬上反駁，“我們是在電腦螢幕上看妳所說的攝影表，而且和那個印在紙上的表格完全不一樣。”

            “電影一秒鐘有24格，紙做的攝影表一秒鐘也是24 格，看到沒有，這紙上有24個小格子？你們電腦上線拍的video也是一秒鐘24 格。請告訴我這有什麼不一樣？” 我的耐心已經飛到窗外了。這些平常聰明絕頂的導演和製作監督們的腦袋已經變成一團漿糊。

            氣餒得不想說話，忽然想到十多年前在洛衫磯教同是台灣來的中學同學如何建立電子郵件信箱收發郵件，這樣她才可以自力更生，不必事事依賴他的小孩和離婚的前夫。但在學校功課永遠名列前茅的她，卻怎麼都學不會。她正值青少年反叛期的女兒，猛在旁翻白眼，“告訴過妳我媽是笨到連電腦按鍵都不會按的笨蛋，她永遠都學不會的。別浪費妳的時間了!”

            看她女兒氣憤又無奈的表情和同學如驚弓之鳥的眼神，我忽然覺悟到，不是同學腦筋生鏽不管用，而是她對科技的恐懼讓她耳聾眼盲，難怪我怎麼教她都不會，必須先解除她對電腦的恐懼才能繼續教她使用電子郵件信箱。

了解情況就好辦，拿起紙筆畫出平常用漂亮信封信紙寫信的流程，再把這個圖表放到電子信箱旁比對類似的過程，結果聰慧的同學馬上就懂了。

            看看眼前被我嚇得傻愣在那兒的製作團隊，一直以為出生在高科技世代的孩子們對老掉牙的原始笨拙方式應該不學就會。但現在明白了，“吃過豬肉不一定看過豬走路”的現代小孩，可能對祖父級的動畫流程也因“心盲”而無法了解。

知道情況就好辦，叫製作經理畫出電腦動畫的繪畫流程，我再把傳統手繪動畫流程應對到她的電腦流程上，希望他們看到熟悉的東西時，能敞開緊閉的心靈去接受陌生的東西。

“喂，喂，你們知道微軟的試算表怎麼設計出來的？他們的軟體工程師使用我們小學時所學的加減乘除，用一些符號功能來代替人腦的計算，所以你們只要點選那些符號，電腦就幫你計算出來了。電腦動畫也是一樣，也是從傳統手繪卡通的做法儘量不多加改變而轉到電腦裡，這樣傳統的手繪動畫師才能學習怎麼在電腦上畫動畫。”

            這時看到製作群每個人的眼睛裡有豁然頓悟的眼神，一個動畫導演還用手掌猛拍自己的腦袋罵自己笨。謝天謝地，這群聰明絕頂技冠群倫的團隊，總算睜開心靈的眼睛，發現眼前根本沒有自己想像出來的獨角怪獸。他們總算搞懂了。

            雖然現在要他們開始拿起紙筆來畫卡通可能還行不通，但至少不必整天拿雞毛蒜皮小事來煩我，這可是最大的收獲呢。

                                                                                              At Home, February 28,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