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悼吾友

烈陽夏日，台北陷入一場煩悶焦躁，人們躲在簷底、屋裡，迴避自己的影子。

聽說南部的蓮花開了，而我們卻選在小暑當日，和幾位特地遠從高雄趕上來的專科同學，一起去參加了另外一位朋友──小偉的告別式。驪歌高唱的年輕學子，才正準備迎向全新世界呢，當年同校好友竟已步上人生結業式；唏噓之餘，也只能鼓足勇氣面對死亡現實！

由於事出突然，好些同窗舊識連繫不上，或不克前來，而近年來朋友在大陸發展認識的至親好友也無法及時參與，加上小偉母親還不敢讓定居在上海的年邁父親知情，於是告別式就在簡單隆重中完成。

典禮結束，我們從不斷上演往生戲碼的第一殯儀館，頂著炙熱艷陽，穿過民權東路上滿是擇日論命攤販的行天宮，來到了亞都麗緻飯店；並決定在這人來人往的過客旅站，各自點上一杯飲料坐下，靜心閒談…。

驀然回首來時路

六月中旬，人在高雄的老同學急急來電，說要趕來台北，探視已發出病危通知的小偉，我便跟著去了。畢業至今廿五年，我只和少數幾位同窗契友保有連繫，回南部時偶爾相約碰面聊聊，或吃個便飯。我這人向來孤僻，少與人交際，退伍後獨自離家北上，對於其他同學的發展和近況完全不解，所有消息全得靠這幾位好友轉述才略知一二。

小偉與我們同屆，但不同科系，是唸書搞社團時認識的，當年擔任吉他社社長的他個性豪爽，對朋友很講義氣。我們曾經共同策劃音樂晚會，也在舞台上合作表演過。有一年放假，我們為了省旅費，還一票人睡在他嘉義老家的地板上過夜，而那回究竟是為了去哪兒旅行？現在再問起大家，都說想不起來了。

之前就曾聽說，小偉婚後與妻子共同創辦的電腦補習班生意很好，不斷擴點，卅出頭就享受到成功滋味；而後來也因為太年輕，很快就面臨到事業與婚姻瓶頸，重重摔了跟斗；在沉潛了一段時日後，又再度轉往瀋陽發展。而現在，新婚的年輕大陸妻子才為他生下個未滿週歲的女娃兒，他卻因為長期酗酒弄壞了身體。這次回來做檢查，雖已論及換肝，卻沒想到七月初病況突然惡化，陷入昏迷後便不再醒來。

無法挽回的遺憾

端午節前夕，第一次跟朋友去榮總探望小偉時，他剛推出加護病房。廿多年不見的他，依然能清楚叫出我唸書時的綽號，只是問答間詞不達意，明顯感覺到他神智有些模糊。兩位朋友半年前去瀋陽探望他時，就已經發現他身體不行了，而那時他卻仍停不下手中苦酒。窗外，下著滂沱大雨，我坐在病房床邊，看著當年英才俊偉的少年如今一身病容，難過他對自己的不夠珍惜。

隔沒兩天，我又去了一趟，正巧他母親要去移民署辦理家屬來台事宜，我便自告奮勇說要去幫忙，也順道陪他母親聊了許多，這才稍稍明白朋友這一路走來的顛簸，以及因此與家人形成的衝突。同時，我也利用機會，以不同角度的看見，幫助她重新面對彼此關係，對可能遭遇的狀況做好心理準備。

端午節隔日，我應小偉母親要求，單獨去陪了小偉一整天，也乘此機會和他聊些心裡話。做母親的希望我能以朋友立場勸小偉愛惜身體，好好為換肝做準備，而我則想知道他究竟準備好了沒？我問他：「明明知道喝酒傷身，怎麼還停不下來？」小偉告訴我說，他喜歡喝完酒後茫茫然的感覺，我問：「茫茫然有什麼好？」他緩緩抬起頭來，回答說：「可以不用想起過去那些不愉快的事。」

大家都說小偉命好，這一生中許多事別人都替他擔了，走的時候也沒太多苦痛折磨。而我倒覺得有些事，是誰也無法替誰承擔的；那些由愧疚、遺憾所推湧而至的流沙淤泥，慢慢改變了生命之河的流動，而讓人生有了不同轉折，最後形成個人命運──有時我們很難分出什麼是『因』，什麼又是『果』！

做完各自的功課

我相信，所有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有屬於自己的「功課」，「功課」做完了，便可安心前往下一個境界，而逃避的，必將重頭來過。對於過去圍繞在小偉四周的至親好友，或許小偉本身就是一門待修「功課」！

今天，「功課」完成了它在人世間的任務，離開了。這也意味著曾經陪伴過小偉的諸位，可以安心放下，在領受中告別這段塵緣。而小偉本身應有的人生領悟呢？我猜想，或許這段時日身體上的病痛，昏迷前與母親真心的促膝深談，對過往生命的依依不捨及反省，多多少少都會讓人在終末時刻，產生不同的心念體會吧！ 

唸書時，曾與小偉一起租屋生活的朋友感嘆道：「沒想到第一個送走的同學竟然會是小偉。」，我們則起哄說：「誰又會想到小偉班上一個人都沒來參加，而趕來的全是其他科系的同學呢！」遠在蘇州，無法參加告別式的另一位同學傳來簡訊，說已將MSN上的暱稱改為「遙祭吾友，一路好走…」他早在半個月前，就已經為這事寫了篇回憶當年的文章，貼在QQ網上了；這回則特別提醒我們，過二個月等他返台時大伙一定要好好聚聚──但千萬別喝酒啊！

想起剛才儀式尾聲，大家準備前往火葬場的同時，在場有人的手機響了起來。手機響原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特別的是，手機鈴聲居然揚起江蕙演唱的「甲你攬牢牢」──

我欲甲你攬牢牢　乎我陪你唱同調

分擔你的憂　你的愁　甲你的哭　哭完心事著無了了

我欲甲你攬牢牢　乎你袂驚袂擱號

往事放乎空　人生啊才有望　乎我陪你渡難關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國小畢業典禮即將結束時，大伙哭成一團高聲合唱的「驪歌」，其中有一句：

聽唱離歌，難捨舊雨，何年重遇天涯？

想想──人，總要畢業；而生活，還是會過下去的，不是嗎？

甲你攬牢牢

作詞：江蕙   作曲：江蕙

我欲甲你攬牢牢　因為驚你半暝啊爬起來哭
甲你攬塊心肝頭　乎你對人生袂擱茫渺渺

我欲甲你攬牢牢　不免驚驚 驚見笑
世事乎人　想袂曉　需要一個肩甲頭

我欲甲你攬牢牢　乎我陪你唱同調
分擔你的憂　你的愁甲你的哭　哭完心事著無了了

我欲甲你攬牢牢　乎你袂驚袂擱號
往事放乎空　人生啊才有望　乎我陪你渡難關


往事放乎空　人生啊才有望　乎我甲你攬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