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

李水源對著一紙成績單不時露出笑臉，那笑容低低淺淺靦靦腆腆的，簡直是為了印證他的個性似的笑容。這個成績要申請進入他的單位不成問題，父子在同一單位服務，傳揚出去也是佳話一則。他輕捏下巴，臉上帶著幾分得意又幾分滿足，有子如此，他的人生已無遺憾或不足之處，足以愉悅的寫出心滿意足四字。

陳明宏順利進入李水源任職的單位，開始接受一連串嚴苛的密集訓練，直到他能獨自執行任務，才加入執勤的行列。他的上司徐昌華和李水源一向不對盤，關於這點陳明宏感到十分奇怪，因為李水源是左鄰右舍公認的好好先生，是水做的男人，待人公正公平，心慈手軟兼之，對人有偏見是難以想像的事。

時日久了，陳明宏難免發覺有偏見的人其實並非李水源，而是徐昌華和部隊裡一小部份同袍，即使李水源總是面帶笑容極其和善的打著招呼，對方也往往不領情，不是不屑的丟下一記白眼，便是當著他面前無禮的啐一口痰，結局必定是二話不說快閃人，陳明宏被這突如其來的結果弄的一頭霧水。

在陳明宏的心目中李水源已經是爸爸二字的代名詞，他被人排擠是一件令人難以接受的事，他決定搞清楚事情的原委。於是，這天受訓後他試著和徐昌華攀談起來，想藉此探究事實真相。

「長官，為甚麼大家好像都對李水源懷有很深的敵意似的？部隊裡曾經發生過甚麼事嗎？」他一直沒把自己和李水源之間的關係公諸於世，因此鮮少有人知道，所以提出問題也能提的理直氣壯。當然徐世昌是唯一的例外。

「你不知道嗎？」徐昌華的眸光轉冷，臉色重重的拉扯了一下，然後黯淡下來。

「知道甚麼？」

「因為李水源是個貪生怕死忘恩負義之輩，所以大家才會對他那麼冷淡。」徐昌華如是說，撇了一下嘴角，神情甚是不屑。

「貪生怕死？忘恩負義？這話怎麼說？」李叔叔絕非那樣的人！他非常確定，只是不明白這樣的誤解究竟從何而來？

「他害死自己的好友，這還不足以說明一切嗎？」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徐昌華的臉看來有些扭曲變形，為了敵意、鄙夷和忿怒。

「你．．．說他害死誰？」一瞬間取得的消息震驚著他，嘴唇像兩扇毀損的大門般敞開無法關閉。徐昌華的言語還繼續飄浮在他腦海裡，既無法引起共鳴，也無法順利轉換成共通的聲音，只是懸浮在半空中的一點而已。

「他害死的人就是你爸爸陳火木。」徐昌華終於忍無可忍的吼出來了，正是平地一聲雷，當場把陳明宏炸的體無完膚，神魂從此脫離本體而去。

「我就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你吧！你父親和李水源當年隸屬於蝙蝠中隊其中一員，那次的出勤任務原本應該是由李水源出任，他自知此次執勤生機渺茫，於是就設法把任務推給你父親，結果你父親事後果然因為執勤低空任務而終於命喪大陸，這全都是拜李水源所賜。」憶及當年仍然忿忿不平，陳火木和他平日交往雖然並不密切，不過同袍猶如手足，情義斷難抹滅，因此他為李水源的作為深感不耻。

「你是說．．．我父親是因為李水源才死的？」冷汗從表皮下湧出濡濕他衣襟，李叔叔一向對他視如己出，怎麼想都不可能害死他父親，但．．．徐昌華也沒理由說謊騙他，這中間．．．究竟是出了甚麼問題？

「千真萬確。你要不信可以到資料室去調閱當初的文件，不就甚麼都清楚明白了。」徐昌華懶得和他多說，愛信不信的，看了就覺得心煩，索性站起來走開了。

陳明宏搖搖晃晃的跟著走出去，像遊魂似的晃到資料室，以徐昌華的名義調閱昔日的出勤簡報，看完後渾身無力的坐在地上。這就難怪李叔叔會對養育他如此的盡心盡意了，原來是有愧於先人，做了這麼許多事全為彌補而已！一想到這裡他就氣的全身顫抖，想立刻找李水源當面對質把過往是非恩怨弄個清楚明白，但這會兒手心冒著冷汗，渾身冰冷僵硬，完全沒有一絲多餘氣力追究真相。何況即使弄清楚又能如何？和李水源攤牌，從此鎮日只知設法報仇，視過往的高恩深義一如糞土？他要這樣嗎？搖搖頭，紊亂的心思撥弄不出任何答案。他決定暫時隱忍下來，把聽到的秘密暫且封存在內心深處，待時日到了再尋根究底吧！他心裡打著這樣的主意。

然後還是有甚麼一點一滴改變了，是空氣的流向？亦或者是情感的歸屬？他一時無法掌握，只深深領悟真相滲透渲染了過去，當初的樸素原色如今已盡失。即便過去李水源曾經無微不至的對待他，那畢竟已經成為過去，現在，他連和對方相處在一個屋簷下都做不到，心中有一條無形的繩索緊縛的絞緊，再也無法平復下來，於是他向上級主管提出留宿的申請，從此以軍營為家。

雖然逃離李水源為他築起的溫暖的窩，不過光是這樣還不夠，他們倆同處在軍營裡，碰面相見的機會還是時而有之，每回遇上，李水源總是親切關心的詢問他的近況，他過去對於那樣的溫暖總是感動莫名如今卻只感到諷刺而已。牽強的笑容，疏離的神情，以及急於避走的慌亂隨著光陰逝去而益發顯著起來。

他該怎麼辦？總不能每次見到大老遠看見李水源就繞道走開吧！但．．．他的情緒牽引著臉的細部表情，已經到了無法遮蓋得住的地步，只怕終有一日會被看穿，屆時他要端出何種的說詞才能順利化解危機？他不知道。猛烈的搖了幾次頭，頭，逐漸暈眩起來，不知道是燦烈的陽光曬的他頭昏眼花，亦或是心情的浮游所致。

「宏仔，你怎麼了？」

挹注著關切卻顯蒼老的聲音，那是．．．李水源，想落跑已經來不及了，陳明宏不覺一陣頭疼。他不得不禮貌性的打聲招呼。

「李叔叔～」

「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沒事吧？」伸出手想拍撫他的肩，卻被對方敏捷的躲開了，他一時覺得奇怪。「怎麼了？」以前不都是這樣抅肩搭背的嗎？怎麼現在．．．卻好像．．碰不得似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概是有些累了吧！我先回房休息了。」勉強抓了個藉口就逃走了，留下李水源獨自面對充滿周遭無法調和的空氣。

宏仔．．．和其他人一樣躲著他，他感覺得到，胸口凝聚著難以言喻的沉悶，緊緊絞痛他的心。他的孩子，卻像個陌生人似的對待他，為甚麼？同袍躲開他是因為當年的一場誤會，他根本不知道火木私底下接替他出任務，待發現時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他的苦、他的痛．．．又有誰知道？要是時序可以倒流，他絕不會讓任何人代替他死去的，可惜．．．想甚麼都來不及了。眼眶泛起酸澀，他吸吸鼻子，努力把淚水往肚子裡吞，許多事他已經無能為力了，只能交給時間去處理，他想，移動腳步往另一個方向拉開。

自從心中懸浮著疑問以來，陳明宏的生活已不再平靜，到處散落著不確定因子，與懷疑的氛圍結合成一股詭奇的氣團包圍著他，讓他在仇怨與恩義間來回飄來盪去，一時難以取決。

「父仇不報，你根本枉為人子。」

徐昌華嚴厲的責難言猶在耳，反覆播放仍然聽得他心驚膽顫，面對這樣的責難他無話可說，只能默默承受下來。這天，李水源到宿舍找他，帶來楊月桃親手製作的糕餅，兩人以不同的頻率有一搭沒一搭的攀談了一會兒，待他離開後，陳明宏意外的拾得他遺落的一紙公文，上面載明例行出勤的時間和地點，只有他才被授權知曉的機密事宜。

這對陳明宏而言或許是個好機會，是他報仇的絕佳機緣！於是他設法把輾轉得知的消息放出去，洩露機密的事不久就傳到上級耳裡，立刻做出處份，李水源因情節重大，受到軍法審判，處以連降二級及為期一個月之禁閉處份，陳明宏因此暗暗竊喜。

眼見李水源這一輩子已無翻身之處，短暫的開心過去，陳明宏的情緒又開始轉為低落，良心像煮熟的米粒一般浮腫脹大，在他心扉裡的河道載浮載沉。這是他要的嗎？捫心自問仍不自知。而另一個聲音卻要他持續下去，直到逼走李水源為止。兩個聲音在他體內交戰，最後由後者壓倒前者，取得空前勝利。

他趁探望之便，數度偷偷動了幾番手腳，終於害得李水源淪為階下囚，坐足了二年牢獄之災後才被踢出營房。軍餉沒了，福利也失去，連退休金也盡數落空，還淪為被人辱罵恥笑的對象，這對已經上年紀的李水源情何以堪？遭此重大打擊之後，李水源鎮日藉酒澆愁，怏怏不樂，日益頹廢淪喪起來。

不久之後，李水源因心結難解，終於在鬱鬱寡歡中死去，楊月桃一人挑起照顧三名子女的責任，仍視明宏如己出，而明宏直到取代李水源的位置之後，才輾轉從蔡亦將軍口中及陳火木刻意藏匿而意外披露的日記中得知當年始末，只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在他有生之年都在無窮無盡的懊惱、後悔和愧疚中渡過，後來聽說李永甜在一次車禍受傷癱瘓，一直是陳明宏在身邊照顧著她，至於是基於補償或是出於單純的愛，那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