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鐘後，他回到家裡，開門的聲音讓家中的兩位老人嚇了一跳，視線終於離開電視移了過來。

「你．．．怎麼又放假回來了？」不是前幾天才剛回來過嗎？怎麼又放假回來了？母親擔憂的加快了語調，她絕非不喜歡兒子歸來，做母親的最大的所期盼不外乎兒子能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活著而已，其他的對她而言都不重要。

軍中生活有一定的規律，就連吃、喝、拉、撒、睡也不例外。休假更是固定。太過頻繁的休假只代表了一種可能，那就是軍中發生了甚麼不為人知的意外，也難怪他的媽媽會如此擔心他了。

「沒甚麼啦！就只是多放了一天假而已。」其實他是奉命把陳火木的死亡宣告書帶回來交給陳明宏，上頭長官本來還打算和他一塊過來，但為了避免驚嚇到一個五歲小孩而作罷，最後一致決議通過放他一天假回來處理，這多一天的假期只是讓他更加難受而已。

別說陳火木是因他而死，就算這件事沒有發生，憑藉著兩人多年的交情他也應該義不容辭的擔下這份差事，只是該如何開口對宏仔說明原委令他十分頭疼，不過，再難為他也決心據實以告，這畢竟是攸關著宏仔個人的權益，他有權知道自己父親的死訊。

「那就好，我還以為出了甚麼事呢！」母親鬆了口氣似的說，抬頭望著牆上的掛鐘一眼，二點十八分，還在午餐的時間範圍內，於是忍不住又問：「中午吃過了沒？如果還沒我去幫你弄點兒吃的吧！」關心的表達往往是從日常生活細節中開始的。

「吃過了。」連水都沒沾過更何況午餐？不過吃不吃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在所有已發生的事中最不重要的就是吃和喝了。

「那你先去休息吧！你一定累壞了．．．」母親的聲音像山谷中安靜而緩慢流過的溪流似的，沉靜、安詳而且平和，讓他紛擾不休的思緒出乎意料的沉澱下來。

「是啊！阿源，你去休息吧！」父親單薄瘦弱的身軀深深的陷在沙發裡，他試著蠕動了一下稍微變化姿勢，然後把注意力繼續集中在廣播上就再也沒有任何動靜了。

李水源回到臥室裡卸下背包，從裡頭取出陳火木的死亡宣告書看了一會兒，原來一個人死去可以如此乾淨清爽到只剩下薄薄一紙的地步，那麼他這樣刻意留住生命的運行軌跡又算是甚麼呢？

阿木啊！你放心吧！雖然你的屍骨目前仍然下落不明，但我答應你，等到任務可以公開或是明朗化後，我會親自駕著偵察機到大陸把你的屍體運回台灣，你一定要等我。他在內心默默的發誓，卻不曉得這句承諾在苦候了三十年後才有機會實現。

李水源獨自坐在窗前，透過覆蓋著一層薄薄灰塵望出去世界有些模模糊糊，像是站在湖邊從水面上往裡頭望去似的，水底的影像浮在水面上隨著輕微掀起的波瀾搖動著，似乎無論多努力都無法清楚辨認湖底的世界。他瞇起眼凝神望著窗外婆娑搖曳的枝椏，腦海中浮現出許多片段，只是每一個畫面影像都急著被放映出來而擠成一團。想起過去和陳火木曾經一起走過的路，一同到過的地方，一切的一切已經離他而去永遠不會再回來，他悲傷的想，過去兩人對於退休後的規劃那些重疊部份再也沒有完成的一天。一切都結束了，永遠的結束了。

晚餐十分，他等兩位老人家吃飽在客廳通廣播打發時間的空檔，支開一對寶貝兒女，只剩下楊月桃、陳明宏和自己後他才開始宣佈訊息。

重重的吸了一大口氣，再慢慢的吐出氣息，心情稍微平靜後他終於開口：「我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們。」

「甚麼消息？」楊月桃注視著丈夫逐漸暗淡下來的臉龐問。她所認識的李水源是一個平實而正直的人，他不會說甜言蜜語，但也從不說假話，如果他說是壞消息，那就一定是壞消息，只是究竟還會有甚麼壞消息傳來？

「叔叔，那個壞消息和我或是嬸嬸有關嗎？」陳明宏仰著頭奇怪的問他，對他來說所謂的壞消息只不過是點心被甜甜偷吃掉了或是玩具被小霖搶走這類事而已，該不是他最愛吃的紅豆冰又被甜甜吃光了？所以叔叔的臉色才會這麼嚴肅吧！

「宏仔，這個壞消息其實只與你有關，不過我必須讓你嬸嬸也同時知道這件事。」他慈祥的搓揉陳明宏的頭髮，把他原本服帖的髮絲弄亂後，他的手才轉移陣地繞到那張小小的臉蛋上輕輕來回撫摸著。「宏仔，在還沒發佈消息之前，叔叔希望你記住：無論發生任何事，叔叔都會把你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子般的疼愛。」

小小的腦袋點點頭。從他有記憶以來李叔叔就一直很疼他，讓他小小的心靈從未有過寄人籬下的失落，爸爸雖然也愛他，但是對他的關注總是稍嫌不足，所以有時他甚至會有一種奇怪的念頭，認為說不定自己根本是李叔叔的孩子。

「宏仔，你爸爸因為出任務發生了一些狀況，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凝視著陳明宏稚氣的容顏凝重的表示，眼角餘光下的楊月桃聞言已是淚下如雨。

「不要緊，他不回來我們也可以去找他啊！反正很快就可以再見面了。」陳明宏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一看就知道他根本還不懂不會回來的真正意思。

「暫時都不可能再見面了，除非等很久很久以後或許還有機會相見。」李水源低著頭黯然神傷，可憐宏仔還不懂死去的意義他的爸爸就已經離開他了，這份缺憾到底該如何彌補才好？！

「叔叔，爸爸是去看媽媽嗎？所以要去很久很久？」陳明宏歪著頭想了一下問。記得媽媽離開他的時候，爸爸也曾說她是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暫時都不能夠再回來看他，現在爸爸要去那麼久，該不會是去找媽媽吧！他小小的腦袋靈活的轉動著。

「是啊！宏仔好聰明，一猜就中。你爸爸是因為太久沒看見你媽媽了，所以才特地去看你媽媽的。」他的眼眶不經意的轉紅，嘆息聲一波接著一波。

「那等爸爸找到媽媽後，他會不會帶著媽媽回來看我？」

「會！我想他們一定會的。」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自己還能夠怎麼說，就算他欺騙孩子也是無可厚非，誰都不願意這樣做，只是不得不做而已。

「那他們甚麼時候會回來看我？」

「恐怕宏仔要等很久很久了。」

「要等多久？一年嗎？」

「比一年更久。」

「兩年？」

「比兩年更久。」

「那．．．究竟是多久啊？」

「差不多要八十年吧！」

「八十年！還好啊！八十年很快就過去了，到時候我們再一塊兒去找爸爸吧！」以他的年紀還無法想像八十年那麼長久的時間，他最多只能想像成八十天而已，所以他覺得時間似乎並不算太長。

「好。」李水源喑著淚水微笑起來，不過他們是不可能一塊兒去，先去見火木的人應該會是他才對。

楊月桃把陳明宏小小的身體抱進懷裡，讓身體的溫度溫暖他的心扉，只是陳明宏似乎並不覺得悲傷也沒其他特殊感覺，李水源夫妻給他的愛早已把他心中的空虛填滿，儘管他們不是他的親生父母，但父母該做的事他們一件也沒遺漏，甚至連一般父母沒做的事他們也全都做足了，對宏仔來說他們是百分之一百的父母。

陳明宏依偎在楊月桃柔軟的身體裡，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安祥、平和、寧靜和放鬆，似乎只要在李水源和楊月桃身邊他就甚麼都不怕似的。

阿木啊！你放心吧！宏仔有我們夫妻倆照顧著，我們一定會盡心盡意的讓他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你安心的去吧！不要再掛念了。阿木．．．．。

李水源的默禱被風輕輕吹往天上，在偌大的天際飄浮了一陣後，逐漸溶入淡淡的藍色天空裡，從此就甚麼都看不見了。那抹微藍經過多年的洗禮還繼續留在那裡，或許會一直持續到永久也說不定。

十六年的歲月在平穩沉靜和樂幸福中逐漸流逝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