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態人生話滄桑

       陳忠實著「白鹿原」讀後札記之二

  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巴爾扎克

 這部小說之所以迷人，乃作者常有神來之筆，讓人讀得過癮。明明是衰運連連，作者卻以「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為故事的開端。第一個女人婚後一年死於難產，第二個女人不足一年害癆病而死，第三個女人在他懷裡纏磨過一年廋成皮包骨吐血而死，第四個女人不言不語不推拒也不粘他卻患羊毛疔痛苦而死。連死四個女人，謠言四起，遠近傳出白嘉軒命硬，生理構造獨特如狗還有帶毒的倒鉤，弄得誰家女子還敢嫁給他？

屋漏偏逢連夜雨，父親白秉德突然暴死了。母親白趙氏覺得家裡太孤清，逼兒子遵守父親臨終之言娶第五房，兩個月後他娶回木匠衛老三家的三姑娘，這三姑娘在新婚之夜跪著向他求饒，說她父親收下豐碩聘禮，她只得下嫁，甘願作牛作馬侍候他就是別碰她。嘉軒始知謠傳太傷人了，他曾私下和週遭男人比較並無特異之處。他撂下褲頭要女人仔細瞧，還強行索歡。半年未過，這女人到澇池洗衣犯癲溺死了。

白嘉軒的負罪感越發沉重，想著土坑上躺過五個不同的女人又抬走五人的尸體，訂娶五女花費半個家當且在其次，關鍵是心緒太壞了。母親由不得他，說女人如窗紙，破了再糊層新的。母親回舅家五天後帶回好消息，南原上胡姓賭徒敗光家產上吊遇救，要賣女索巨額聘禮。第六個女人美貌無雙，卻手執剪刀拒絕同衾。白嘉軒請教冷先生，冷先生將計就計，開了解毒實則壯陽的藥方讓女人心安，百日後解困，兩人儘得魚水之歡。好夢易醒，沒幾天女人就惡夢連連說鬧鬼了，那前面的五個女鬼爭著要和男人睡覺。嘉軒以先父的方法，用碗豆一把連著一把摔打驅鬼壓驚，母親趕緊請來法官一撮毛作法捉鬼。雖然以後不再鬧鬼，但白胡氏的精神一直沒好起來，直至流產氣絕。

完全絕望的白嘉軒聽從冷先生的建議要去請陰陽先生看風水，途中無意間看到被雪覆蓋的一道慢坡地裡有一坨濕土，他蹲下用手挖刨濕土，土層裡露出一個粉白色的蘑菇似的葉片，再往深層挖，一根粉白的稈兒上綴著五片大小不一的葉片，讓他驚為是寶物珍草，他趕緊把濕土回填，上面覆蓋一層白雪然後不動聲色的回家。隔天他去請教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要他大略畫出他看到的寶物，朱先生說你畫的是一隻鹿。朱先生順便告訴他一個古老的傳說，一隻白鹿跑過白鹿原顯現欣欣向榮奇蹟的故事，讓白嘉軒嘖嘖稱奇。

白嘉軒想方設法要將那塊風水寶地據為己有，乃以自己的良田換劣地的策略進行得天衣無縫，並將父墳遷至風水寶地，然後進山找中藥材收購店掌櫃吳長貴，他意外的討到吳長貴五姑娘仙草為妻。在第七個新婚之夜，仙草後腰繫著六個桃木小棒槌，仙草不避諱的說是為了打鬼，法官交待戴過百日再解褲帶。嘉軒尊重仙草的意見正要去馬號和鹿三同睡，又被仙草叫住了，她扯掉腰帶上六個小棒槌，她想通了，赤裸裸躺在坑上說，那怕明早死了也心甘。

此後仙草連生三男一女，白嘉軒亦因種植岳父推薦的中藥材罌粟賺大錢而人財兩旺。在作者筆下，身為白鹿村族長的他，行事風格光明磊落公正廉潔懷仁義之心，所有規範皆依「鄉約」而行。這「鄉約」是有所本的，乃宋朝進士藍田人呂大臨之著作，內容具體直接，文字通俗易懂，用來教化和規範百姓的做人修養，曾推廣到所有華人社會，即使現今仍有參考遵行價值。

這「鄉約」分為三部分，一曰德業相勸二曰過失相規三曰禮俗相交，每部分皆有具體可行的條目。

德業相勸：

  德謂見善必行、聞過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兄、能教子弟、能御童僕、能敬長上、能睦親鄰、能擇交游、能守廉潔、能廣施惠、能受寄託、能救患難、能規過失、能為人謀事、能為眾集事、能解鬥爭、能決是非、能興利除害、能居官舉職、凡有一善為眾所推者皆書於籍以為善行。業謂居家則事父兄教子弟待妻妾、在外則事長上結朋友教后生御僮僕、至於讀書治田營家濟物好禮樂射御書數之類皆可為之，非此之類皆為無益。

過失相規：

  犯義之過六：一曰酗酒鬥訟、二曰行止逾違、三曰行不恭遜、四曰言不忠信、五曰造謠誣毀、六曰營私太甚。犯約之過四：一曰德業不相勸、二曰過失不相規、三曰禮俗不相成、四曰患難不相恤。不修之過五：一曰交非其人所交不限士庶但凶惡及游惰無形眾所不齒者若與之朝夕游從則為交非其人若不得已暫往返者非二曰游戲怠惰－－－－

小說中，作者藉白鹿原大學問家白嘉軒姐夫朱先生之手草擬「鄉約」交由徐秀才在祠堂逐條講解，沒多久，白鹿村人一個個都變得和顏可掬文質彬彬了。

白嘉軒還把「鄉約」全文，請來石匠鐫刻在青石板碑上，鑲在祠堂正門兩邊，與「仁義白鹿村」石碑互相輝映。

最有趣的是這「鄉約」二字，竟然成了地方官名。常與白嘉軒相互較勁的鹿子霖，被縣府任命為「白鹿鎮保障所鄉約」

相對於正經八百的白嘉軒，鹿子霖集取巧權謀、見風轉舵、順水推舟、亦正亦邪、見利忘義、性好漁色於一身。他的兩個兒子鹿兆鵬和鹿兆海均以新的思想自覺反叛，兆鵬從加入地下紅黨以來一路顛簸九死一生。兆海由紅轉藍，投身抗日行列，卻死於窩裡咬的紅軍之手。兆海的愛人白靈由藍轉紅後移情別戀和兆鵬結合了，兩人有段水乳交融的黃金歲月，還有了愛情結晶。詭異的是白靈前途多舛，在主導學運砸傷陶部長後逃逸，鹿兆鵬找上兆海幫忙護送新嫂子回娘家坐月子。當兆海發現新嫂子是白靈時嚇呆了，嘲諷兆鵬臉厚成大事，指控胞兄禽獸不如，奪弟婦早起壞心，兆鵬被胞弟恨之入骨，即使白靈解釋是她主動投懷送抱也無法讓兆海釋懷，他最後的告白是永生不娶。白靈自覺是她背叛了兆海，更感痛苦難當，她坦承她是在逃亡，四面楚歌，萬沒想到她的結局竟是被同黨極左派懷疑為特務遭活埋。

兆海痛恨胞兄兆鵬還有一件家醜，嫂子冷秋月自從嫁給兆鵬，除新婚之夜外幾成棄婦。鹿子霖向親家冷先生解釋，兒子事業忙，除當校長外還在報社兼記者賺外快，難得回家一趟。實則兆鵬是反對這樁由父親指定的婚事，堅持婚姻自主，但木已成舟，只好消極反抗，但卻苦了無辜的妻子，讓妻子抬不起頭來。直到有一天冷秋月發瘋了，跑到街上胡言亂語：「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你甭跟俺阿婆說噢！」「你們甭下看我，他娃子不上我的坑，他爸可是搶著上哩！」醜話聽進村人耳裡，傳開就更難聽了。鹿子霖抽了她兩個耳光，叫人把她鎖進屋子。他的女人鹿賀氏卻冷漠的說了風涼話：「這下你在原上的名聲越發的大了！」鹿子霖主動到冷府澄清，冷先生說不要跟小人計較，治好病就寫休書了事。

鹿賀氏逢初一十五都到三官廟為神守夜，半年前一天深夜，鹿子霖喝醉酒回家摔了一跤，她來扶他，以為是老伴的他猛吃她豆腐，惹得她又痲又羞又恨，隔晨演了一場翁媳鬥法。鹿子霖在小米稠粥的碗底攪翻出一窩子鍘碎喂牲畜的麥草，他知道準是昨晚酒後失德了，她擺明在罵他畜牲，他老謀深算的不動聲色將麥草留在碗底再叫她添碗飯來，她又將麥草置於飯下，他照樣吃了飯留下麥草出去了。他的這一手軟殺法使她再也鼓不起報復的勇氣，渴望男人慰藉的她，明知罪惡難抗誘惑，另一月圓之夜，她婉留他在家喝酒，卻被將了一軍，在她炒的豆芽菜裡吃到了一撮麥草，他厲聲說：「學規矩點，妳才是吃草的畜生！」

她被羞辱得無地自容欲哭無淚，意識到自己已無法立足，沉默不語過著啞巴式的生活，持續了三四個月終於火山爆發了。她拒絕服藥，鹿賀氏心知肚明這女人得的是淫瘋病，一見男人就好了，要鹿子霖到城裡找兆鵬回來。五天後鹿子霖帶回兆鵬已和白靈結合的消息，鹿賀氏說：「大婦小妻也行嘛！你得讓他回來，把這頭也安撫住呀？」鹿子霖說根本摸不清他的影蹤。

冷先生下重藥讓女兒成了啞巴，她不再喊叫瘋張，三兩天不進飯食只喝水，日漸消瘦形同骷髏，終於死在坑上，下身糜爛惡臭。冷先生強忍悲痛，枉費他曾傾財救陷囹圄的女婿兆鵬，一心指望兆鵬給女兒一個娃，好讓他在原上有臉做人，一點希望仍然成空。

作者筆下的三個女人田小娥、白靈、冷秋月，都以悲劇了卻一生，但生命過程迥異。有趣的是電視劇讓三個女人有了交集，冷秋月羨嫉田小娥的多角愛情，白靈也羨慕田小娥的婚姻自主多彩生活，田小娥更羨慕白靈有個良好家庭可以進城讀書，羨慕冷秋月嫁個體面的夫婿有聲望的婆家。

白嘉軒對於冷秋月的發狂致死不置一辭，平心而論，他傾向於說鹿子霖有做那種事的看法，他太瞭解鹿子霖了，但不能說，因背後有個冷先生。能把握住什麼必須說，什麼事不能說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他在冷秋月葬禮的那天晚上，凝望窗外的大雪不能成眠直至深夜，剛睡著又被一個奇異的夢驚醒，天明時便踏進白鹿書院，請姐夫朱先生解夢。

朱先生聽完白嘉軒的描述，心裡大叫不妙，白靈完了。後來証實他的預感，又証實她死於自己效忠的紅黨同志之手，連上前線殺倭寇的鹿兆海亦死於窩裡咬的紅軍之手，他一股書生投筆從戎的熱忱一下跌落谷底。連岳維山出高價贊助書院只要他依寫抗日宣言的前例，書寫一張剿共宣言他更不屑為，對於紅藍兩黨的窩裡咬他更深惡痛絕。他曾對兆鵬說：「我觀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大同小異，一家主張天下為公，一家昌揚天下為共，既然兩家都以救國扶民為宗旨，合起來不就是天下為公共嗎？為啥合不到一塊反倒弄得自相殘殺？」這很像兆海跟白靈對紅藍兩黨的爭論，結論是兩黨的自私凶殘半斤八兩。

朱先生的智慧常讓人嘆服。鹿兆鵬向他推銷毛書和治國策略，他說：「毛的書我看過，書是寫得好，人也有才。可孫先生也有才氣，書同樣寫得好，他們都是治國興邦的領袖。可你瞅瞅而今這個雞飛狗跳牆的世道，跟三民主義對不上號嘛！文章裡的主義是主義，世道還是兵荒馬亂雞飛狗跳－－」「天下注定是朱毛的，得了天下以後會怎樣，還得看。」「憑證擺在人人面前，誰都看見過，就是國旗。國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國民黨不是？是，可他們只是在空中，滿地可是紅嘛！」

朱先生的奇事逸聞在他死後數十年更叫人嘖嘖稱奇。一群紅衛兵打著紅旗從白鹿原上走下原坡，一直走到坡根下的朱家垓，他們要挖墓刨根鞭尸，最後只搜出一塊經過燒製和打磨的磚頭，兩面都刻著字。一面上刻著六個字：

    天作孽  猶可違

另一面也是刻著六個字：

    人作孽  不可活

班主任向紅衛兵解釋這十二個字的意思，歸結為一句，就是「階級鬥爭熄滅論」一個男生用語言批判尚覺不大解恨，憤怒中撈起那塊磚頭往地上一摔，那磚頭分開為兩層，裡面同樣刻著一行字：

    折騰到何日為止

        （2017.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