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說不清一切是在什麼時候變得不正常。

也許，他的故事打從一開始就崩壞了。

他的命運是受到詛咒的，連帶著記憶也是，他深深相信著。否則，他不會連剛滿一歲時看到的事物都記得如此清晰。

他記得他的母親是如何在他面前失去性命，臨死前還發出痛苦的慘叫，而他的父親只是冷冷地看著自己的「傑作」。

「我終於得到你了，親愛的孩子。」父親這麼說，語氣中卻完全沒有感情，「讓我們一起把這個世界變得美麗純粹吧。」

「你是為了我而出生的。」

「除了完成我的目的外，你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

諸如此類的話，他聽過好多好多遍，多到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心是何時開始因此而冰冷。當他看著那與他近乎相同的面孔時，他只感到深深的罪惡，從對方身上取得親情這件事他早已放棄。

戰爭結束後，父親的失蹤讓他鬆了一口氣，他以為從此再也不必被那些話語緊緊逼著。

即使之後被族人疏遠了相當長一段時間，跟著師父習劍和與光族少女交友的那幾年，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期。

隨著年歲增長，他發現師父似乎有兩個不同的內在，但他兩人都很尊敬，尊敬著對他傾囊相授、毫無保留的師父們。他們的離去確實對他造成不小的影響，但很快就被光族少女的友誼填補，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跟一個年紀相仿的人相處是這麼愉快的事。

他以為這段時間永遠不會結束。

進入嵐斯洛遠離族人的範疇，他又交到了新朋友，那個經常下意識隔絕自我的朋友，讓他感覺與自己有些相似。朋友對他很好，儘管隔絕自我，卻沒有遠離他的意思，跟光族少女一起讓他品嘗到何謂快樂的學校生活。

他以為他能以此為起點交到更多更多朋友，他以為他的普通人生能夠繼續下去。

他以為他能夠忽視，那隱隱從朋友身上傳來的黑靈氣息……

一切都只是他一廂情願。

維嵐大賽是最初的轉折點，大量夜生物的侵襲和混亂讓他知道有黑靈在背後作祟，但這之中還摻雜了並非黑靈意識的第二組織，所以他能欺騙自己這跟他父親沒有關係、這跟他沒有關係。

這個「夢想」只維持一天就破碎了。

『這是你的命運喔，我的兒子。』獨自一人在臥房內的晚上，那曾經熟悉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你必須去做，這是你被詛咒的命運。』

「不要，我不是你的工具！」

他試圖抵抗過了，卻終究無法戰勝誕生以來的恐懼，導致力量暴走。

恍惚中，他聽見歌聲，鼓舞生命的歌詞就像是要把他靈魂中的死氣全部趕走一樣。當然，要把根生在靈魂上的東西驅趕走是不可能的，最多是讓他在這瞬間能輕鬆一點……

清醒以後，他假裝遺忘所有事情，沉默著、持續著抵抗，能撐多久是多久。把真相訴諸好友的選項並不存在，他知道這只會讓場面變得難堪，因為他們即使得知真相也無法幫他，沒有任何人能解決他的問題。

父親的命令不曾停止過，為了減緩壓力，他用最慢的速度去執行指令。他接觸父親曾經的開竅者同黨，盡量和他們保持最低限度的聯絡。

他在冬臨時盜取時間銘刻，本想著這除了能夠滿足父親以外，還能利用時間銘刻的力量去抵禦黑靈，沒想到結果完全相反，瘋狂而強大的力量助長了黑靈本身對他的影響。

學期考試時，他的身體還在適應時間銘刻，所以在戰鬥上比平常更吃力，這減少了他用來壓抑黑靈的意志。輸給師父以後在他心裡湧現的並非單純的不甘，而是濃厚的敵意。眼前的人不是恩師，是他不計代價想超越的對象，就算要奪走對方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被自己的想法給嚇到了，這時兩位朋友過來關心他的狀況，兩個人都是紋章傳人──

『你遲早要奪走她們的紋章，為了變得更強大。』父親的指令閃過腦海。

僅剩的理智讓他沒對近在咫尺的兩人出手，他還不想看到她們失望的表情，即使這是必定會發生的事。他只能盡量避開她們，前往維多利亞用闇之紋章替代。

在被聯盟帶去進行防護的時候，他是有些擔心被識破，好在開竅者那方的計畫配合得很妥當，並且連同開竅者在內沒有人知道他的身分，這齣戲演得很完美。

全部、全部都只是在演戲而已──冷酷無情的壞人，這才是最適合他的角色，不是嗎？連學校的劇組都清楚這點。

嵐斯洛紀念日的最後一天是最好的時機，在學校的戲該落幕，更偉大的戲將展開序幕。然後，一切將不再是戲，他將成為真正的惡人，不留一絲被寬恕的可能性。

當他把好友的風之紋章奪到手，世界就會反轉過來了吧，他這麼想著，卻被其他人發現並阻止。

他的師父拿刀對著他，阻擋在他的前方，這行為再度挑起他瘋狂的思想，而這一次他有足夠的力量，把他曾經的師父打倒在地，瀕臨死亡。看著師父灑出的鮮血，他心裡有罪惡感，也有扭曲的喜悅，他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只能轉身離開。

在那以後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調適，好不容易才把理智拉在勉強能控制的地方，他知道他不能輸給黑靈，否則會做出跟他父親一樣的事。

父親在他腦海中不斷告訴他這個世界的真相，他也透過黑靈的記憶了解許多。這個世界是一定要毀滅的，當他發現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否定這點後，他剩下的工作只有要如何讓這場毀滅以最好的形式進行。

他的力量還不足以讓世界一口氣毀滅，但那些躁動的黑靈也已經無法控制，他只能在各地派兵，讓部分的死亡去撫平平衡問題。父親催促他扭曲人們，這樣死亡的效率更高，但他不想用這麼絕望的方式，反正終是要死，沒有必要特地讓人們自相殘殺。

為了補足力量，世界的基石是必須的。他在聯盟奪取到更強大的力量，並與他的朋友們再會。兩人眼中阻止他的決心不可撼動，他一方面感到些許欣慰，一方面又不能讓她們阻止自己……可是他真的能夠停止她們的腳步嗎？他有力量，可是他有那份決心嗎？

得到基石後，他繼續出兵的計畫，其中一個出兵目標理所當然是他的家鄉，那個同時留著他愉快與痛苦回憶的地方。他覺得自己應該要去見證那裡的破滅，卻撞上正好抵達那裡的傳人。他看見那名羽族少女是多麼努力在戰鬥著，不斷給他心中的罪惡感增加重量。

他在家鄉親自殺死了一個遠親，遠親最後說了相信他的心以及他的朋友，那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的東西……

他回到從小居住的地方，踏入那令人懷念的密室，用他全心的愧疚感繪製與朋友相處的冰晶圖，那是他最珍惜的回憶，並留下那句說不出口的「對不起」。他明白這麼做並沒有意義，最終他燒毀密室上方的樓房，就這樣掩埋一切。

在適當的時機，他與開竅者集團斷絕關係，他沒有會意到集團裡面有時間碎片這樣的存在，這是他的失策，卻也因此成為傳人們所拾取的奇蹟。

父親當初是敗在幻界聖曲，也就是風之紋章靈體傳人的力量之下，自然會要他永絕後患，只有這條命令他一次次地抵抗下來。沒想到在這種時候，他的朋友會單獨找到他的藏身處，做出等同獻上機會的事情來。

於是他奪走紋章，並且一句話都不與朋友交談，他害怕這會動搖他的決心，朋友帶來的那句「無論如何都會是朋友」已經讓他不知如何回應。

為什麼她們就是不放棄他？若她們真的放棄了，他反而會輕鬆許多。

終於到了最終之日，他給世界一天的時間紓解可能的不甘心。他清楚傳人會找上門，但一切都來不及了，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他錯了。

羽族少女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敲進他的心臟一般，他自己也曾誇獎過的風族少女的歌聲更是讓他陷入抓狂邊緣。

他不能看著朋友死去，他辦不到。

最終，

他只能張開雙臂，擁抱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失去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