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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5 16:05:27瀏覽8414|回應1|推薦25 | |
以前老家三合院廳堂神龕後牆,上端中間掛有「財子壽」畫屏及其兩側的對聯式鏡屏,書曰:「毛詩稱百輛」、「周禮重三加」。往昔程度沒有到達,未能深解其意。現今觀之,必得上了大學「中文系」始能知其意,在此無意作字面的擴充解釋(似宜留供國文專業大師詮釋),當然與勗勉「詩禮傳家」攸關,自不待言。惟回溯那個軍管的所謂風聲鶴唳戒嚴時期,政治肅殺的年代,左右聯首的「毛」「周」是不是恰好與當時對岸的大、二檔頭吻合?國民黨執政當局倘要羅織罪名、大興文字獄,俺家恐怕得陷入百口莫辯的無妄之災,淪為永劫不復之境(君不見《流麻溝十五號》歷史專輯及其改編同名之電影,受政治涉案牽連的全家老小、包括孕婦無一倖免!被槍決者,不乏儀表堂堂、相貌姣好、學經歷高檔的社會菁英)。果如是,還真是呼天搶地求救無門矣。 家父僅讀一年私塾,識字有限,復天性木訥寡言,沒有入黨(可能也沒資格入那勞什子的政黨)。廳堂所掛,依習俗都是母舅方於結婚時送來之賀禮,經余多年查證,當年「親戚五十」尚無詩書傳家的知識份子生焉,賀禮不就是城裡所購置的現成貨品唄!所以台金雖處同一時代,卻各有造化,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哉。
尤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俺家竟是附近駐軍出入最頻繁的住家,雖未曾借與軍方暫駐(整棟三合院,先祖父當年僅遺留其原所分得的一半產權給家父,另一半是堂兄作為堆置農具及雜草燃料的空間,其一半的廳堂內側還終年矗立著一具昔時從福建運來的黑色空棺),在當時小小一個村落裡,俺家既非位處交通要衝,亦非後靠戰略高地駐軍最鄰近處。印象裡,舉凡:駐軍換防青黃不接時的暫借廚灶、年節借木梯(搭牌樓、張燈結綵)、加菜借碗盤、春節遊藝節目或團康競賽商借阿嬤的衣物充當道具服、村落裡放映露天電影軍民同樂時,總是來俺家抬走八仙桌,以擺置放映機,經年累月一波波的駐軍列入交接成為理所當然,以致桌沿長久累積的香菸燻灼遺跡,見證那段軍民水乳交融的歲月而毫無怨尤。
記得有一年團部軍歌比賽、口琴比賽,竟然在俺家庭院裡舉行,一隊隊的比賽隊伍輪番上陣,站上廳前橫廊,隨著立於天井中的指揮者引吭高歌,或聚神演奏;如今景物雖已隨一甲子流光遠離,就像某軍官當年所贈蝴蝶牌口琴已然鏽跡斑斑五音不全,置身舊時空間似乎仍可隱約感覺重現當時參賽者搖首擺尾餘音繞樑姿態神韻萬千,猶歷歷栩栩如生在眼前。而這個駐軍出入頻繁的場域,自然成為團屬各級指揮員,尤其政治部(政戰官、保防官、民事官)的關切注意,固無待言。
「嘉禾案」整編前,團部編制比之後的旅組織龐大,其間有一年紀稍長的外省籍政治部主任,還曾單槍匹馬類似提親的出現在家母面前,誠懇虔敬從口袋掏出手帕包裹的一堆金飾,希望能與俺家二姊共結連理。記得媽媽當時婉轉答覆略以「孩子尚小,還需幫忙貼補家計」為由婉拒之,詎該主任卻進一步開出條件,願意在台提供一店面供俺們舉家遷台棄農營商,輕鬆過上好日子云云,母親皆不為所動。那時二姊雖人高馬大,其實只有十四歲,曾因未依規定學齡上學,被發現強制補讀了一年小學,不久,那年全縣第一屆運動大會被推舉為我鄉運動選手隊伍舉標示牌引領進場,風靡全場,從此遠近馳名。約三年後,二姊出嫁予在地的基層公務員,前締親未成之主任獲悉,曾寄來賀禮,並附箋祝福,語多懇切,頗有長輩對晚輩期勉之至意,時該主任已晉至師級政戰首長。順提此事,要在闡明那個軍管的戒嚴時代,我所看見的軍方,未像有些人形容的那麼橫行霸道,或許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各憑造化,各有命運,我據實以記。
金西師憲兵連原駐我村(該建物今猶在,一度曾為團部福利站),後移頂堡。其連長為一外省籍少校,常出入我家及鄰居堂兄家,記得他常指著胸前動物徽章讓我們小朋友猜,說中了有獎,我們未曾猜對,父親說「不就是麒麟嗎!」成為懸案多年;雖然後來進入大內衛隊自詡為「憲兵中的憲兵」,卻是自外於憲兵的特勤兵種,由於沒有看到憲兵的固有徽誌,直到退後參加後憲組織,才認識到這像麒麟的動物叫獬豸。這位胸前及臂章鑲有獬豸的軍官,威儀皇皇卻不失為親民典型。早年疼愛堂兄一幼女,欲收為義女,雖未具任何形式,仍有情緣存焉。再一次輪番駐衛金西時,堂兄適路上遇盤查攜有軍方汽油(紅色顯示)準備被送上法庭,將涉嫌以盜賣軍油論處。雖然僅是自家種西瓜抽水機之用,或非啥滔天大罪,但戒嚴地域涉及牽連(株連賣主,還有「五戶聯保」)衍生後遺,倘非當時已調至師部任憲兵官的該連長從旁協助消弭於無形,戒嚴時期麻煩特多,豈僅罰鍰徒刑而已。這是那個年代哩,故人有情有義的表現。
那時候晚上有宵禁時間,軍方路上設卡置崗哨嚴格執行,軍營尚有關閉陣地時間,逾限可能通報「雷霆演習」準備全面地毯式搜索抓捕逃兵。台籍充員戰士在金服役,一俟放假他鄉遇故知難免會晤聚餐,酒一下肚天南地北敞懷暢談歡飲,不知韶光易逝夜幕已然低垂,往往一上路,遙見哨兵電筒光束頓時清醒過來,估算路程可能逾時歸營;以前無路燈,農家多早寢,常有來敲門商借便服的,家父母憐其離鄉背井,常能遂其所願,隔日來送回所借,語多感激。
星雲大師常闡揚人間佛教的魅力,也就是「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這簡短的四句話,俺家父母所為的「給人方便」不就是給人歡喜和希望嗎?從而不就對人生有了信心嗎?或許這就是家父母能增添福分,長壽的主因。
那一年,我甫升國中,學校規定新生註冊報到時須備白色運動服及同色球鞋供檢,這對俺們貧下中農的子弟無異一大負擔。蓋讀小學時是穿撿自軍營附近垃圾坑的「萬國鞋」,現在除了制服外,還要準備制式的一套運動服加新鞋,家長及子女都壓力挺大。彼時電話尚未普及,我常將心中感受,寫信向嫁到城裡的大姊訴苦,詎知有單位職司檢查郵件,認為對學校當局不滿(是不是從而對執政當局不滿?)浯江新莊是縣警局刑警隊所在,有好心的刑警先告知大姊,說何時將蒞宅調查,要我如何配合講什麼話,再寫個類似悔過書之類的切結押印給警方帶回應可結案云云。我知道這消息,一時難免方寸大亂,畢竟涉世未深,復不諳法令,唯恐涉罪影響學業前程或因此監禁失去自由,還好大姊胸有成竹交代毋驚,始匆匆驅車離去。刑警當晚果然依時在戰鬥村警員陪同下來寒舍會面,這便衣刑警一見面先說不用怕、毋庸緊張,他是認識大姊的;嗣了解一下實際情況後,知道無啥大礙,也就交代駐村警員讓我有充足時間寫那份書面,再由村警員送至刑警隊可也。這件事也就在驚險中渡過,畢竟十三歲的我不是幹革命的料;據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何況當時的我連個秀才都不是。而真正投入「革命」大熔爐,幹起革命軍人,那是兩年以後的事。這是一般人所稱「白色恐怖時代」—我的白色(運動鞋服)事件。
(2023/12/17稿投金副.翌年05/15始刊)
感謝《金門前鋒報》2024/03/21第165期惠予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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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