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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01

　　今年的第一天我們終於見面了，下午一點半抵達殯儀館，我直奔服務中心詢問，諷刺的是，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
　　隨著服務人員的指示，我獨自前往【屍體冷藏室】，填表時我不知該怎麼描述我們的關係？其他人皆填父子、母子之類的，我寫下外甥女這三個字，心中卻對這三個字感到不踏實，我從沒有叫過你舅舅......
　　我以為自己看得夠多了，已堅強地近乎麻木，以為自己是個極度冷漠的人，以為你我僅是從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唯一的聯繫只有血緣，而沒有回憶，因此傷痛也不會很深，儘管我仍無法解釋這兩天的厭食、睡不著、在胸口翻滾的某種東西的那種感覺、想到你時我莫名的眼淚......我又再度想打人、罵人、和誰吵架才能讓我心中舒坦一些。這些情緒總出現在我重視的人離世的時候，例如，前幾年振的奶奶、今年的奶奶與阿嬤......而沒多久我就會想放棄一切，隔絕眾人，自以為只要什麼都不擁有，就不必經歷失去。
　　我看著你從冰櫃裡被拉了出來，白色帆布袋沒有拉上拉鍊，可以直接翻開，帆布袋的邊緣還沾有你的血跡，只能看到你來自家族遺傳微黃的自然捲髮，當帆布被翻開，我看到一張好熟悉好熟悉的臉，我在心底告訴自己，這真的是我舅舅！這句話來得好奇怪，好像你從來不是我舅舅，每次浮現的都是被我稱為二舅的母親的乾弟的臉，或者意謂著在我見到你之前，一直在質疑你是不是真的我舅舅，但誰能否定這張臉？
　　你躺著，閉著雙眼，臉上有著多處瘀青，你和三舅是如此相像，相同高挺的鼻樑、下巴、薄唇，即使傷成這樣，你依然如母親形容的那般俊美。我走到你右臉旁邊蹲下，你耳朵裡流出來的血已凝結成塊，發黑了，嘴角也殘留血跡，我沒有想過自己會如此心痛，無法克制的流淚，想到你會有多痛，想到你會有多怕，好怕你孤單，好想多陪你久一點，但是不行，因為你的大體必須保持零度。

　　我出來時，三舅正要進來，他的白髮讓我震驚與擔憂，忽然好怕他也將以這種方式離開任性的我，情人朋友總有聚有散，稍有不合便隨時能各分東西，親人則永遠不會離棄，只有死亡能將彼此分離。我對人生沒有多大奢求，只希望沒有人和我死別，或許要徹底孤獨才能如願，但我卻不希望遠離親人，更不希望誰先我而走。
　　我們陪同母親又見了你一次，這次我沒有哭，有人在的時候，我哭不出來。今天我見了你三次，第三次是帶剛到的Miki去見你，我依然蹲在你身旁凝視著你，你好像在呼吸，你好像沒有死，只是睡著而已，可不可以是真的？若你能馬上復活，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你。

　　或許我的眼淚依然是為自己流的，沒有回憶才是最痛苦的回憶，我在你這一生和你毫無交集，唯一個交集竟是我是你在離開人世後唯一向你下跪的晚輩，我知道你會如同其他舅舅般疼愛我，據說你有著兄弟中其他人所沒有的寬容與和善，母親說你是兄弟中最聰明的，不只是最帥的而已，她說你和她最親，小時候你常被二外婆打罵，就是因為你與她的感情太好，但她還是趕走了你，我為此責怪她，多年前她就已經記不清楚決裂的原因了，然而，很多東西破裂了就很難讓時間痊癒，除非雙方有心修復，即使是血緣至親也不例外，可是我們怎能確定自己放棄的感情不會造成遺憾？來不及彌補的遺憾。

　　肇事者是個24歲瘦弱的男生，我討厭他，不是他的話，你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即使我們仍無法見面，我只希望你活的好好的！撞擊的力度過大，你被彈飛了二十多米，還被拖行，那傢伙應該償命，我在他的臉上看到畏懼，卻看不到悔意，只是站在那裡低著頭，讓他的長輩為他處理，我好希望他死掉！我從沒有過那麼惡毒的願望，卻一點也不後悔自己這番起心動念，到現在我依然希望他也承受你所受的痛苦。58歲的你還太年輕，他怎可以剝奪你活的權利，就只因他要享受飆風的快感？既然如此，他就應該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可能跟他和解，他應該服刑。

　　晚上九點是你的頭旬，全家人都聚在一起了，我注意到自己是個異類，我是唯一在場的晚輩，是唯一的外姓人，大家擁有相同的鼻子、下巴、髮質、額頭，就連Miki也擁有外公的這些影子，而我什麼都沒有，我甚至不確定這麼多年了，你還記不記得我？就像去年阿公阿嬤過世時，我同樣的疑惑他們到底對我記得多少，生了九個孩子，每個都給了他們孫子孫女，甚至有曾孫玄孫，他們真的有說過想我，真的記得我嗎？
　　寫名字時，我猶豫了一下，要寫舊名字還是新名字？新名字怕你不認得我，舊名字又不確定你還記不記得，我選擇寫了舊名字。

　　面對你時，我沒有一絲害怕，這或許就是血親吧？念經時，我感到有人碰我的頭與肩膀，我聽到外套摩擦的聲音，感覺到有什麼扶掠過我的頭髮，我後面沒有人，也沒有人經過，我確定是你；今天上香之後，一整天都有一隻蚊子跟著我，在我臉旁邊飛舞，卻沒有叮我，我不想打死牠，因為我知道那是你，這些毫無科學根據的事，我卻信以為真，很天真吧？
　　我一眼就認出你的照片，若我們不是以這種方式相見，而是在某條路上擦身而過，我還會認出你嗎？還會有相同的感動嗎？或許，我會多看你幾眼，在心中告訴自己這位先生長得跟我三舅好像，卻不會這麼清楚你就是我的舅舅。

　　母親又和大家提起家族風水出問題的事，舅舅們都沉默不語，我想嘴硬也是家族遺傳。你的命並不會橫死，雖然武殺坐命，武曲化忌，但天府祿存來朝，再怎樣都還有救，每個舅舅的命都格局方正，算是好命，可是跟學歷與出身相比，你們的事業卻不符合命格的預期，即使別人眼裡仍有羨慕的目光，但誰都知道你們可以做更多更高更好的事。母親對你的期望必定是最高的，必然給你最多壓力吧？你怎能因為母親一句氣話，就信以為真從此不出現她面前？當然，若我是你，必定也會這麼做，因為這就是我的性格，我愛這樣的性格，即使知道這些都是劣根性，但每樣事物都有兩種說法，把每個人的缺點當成優點來看，就會賦予它好的說法，只因我真心愛惜這些和家人有關聯的證據。

　　該睡了，明天我男友下課，我會讓他載我去買衣服和鞋子送給你，然後去陪伴你，為你誦經。你會很喜歡我男朋友，因為他對我很好，就像三舅今天說的：『今天妳二舅最大，因為有小公主向他跪拜。』，我跟三舅說我不小了，也不是公主，但他依然用那關愛的眼神望著我，我知道就算我七老八十了，你們依然會把我當成很小的公主，不管我到底是不是。因此請你放心，我男友他也是如此寵愛我，把我當成永遠的小公主來寶貝，你一定會喜歡他。
　　從好久以前開始，我就把他的家人當成一群不可多得的新家人來重視與在乎，而他也如同我這般愛我的家人，當然也包括你。

　　我怕這又是一個不成眠的夜晚，舅舅們和阿姨都老了，我不想面對那遲早會到來的一天，我好怕好怕，我不想失去什麼，為什麼沒有東西可以永恆呢？為什麼什麼都會改變，不能永遠的擁有呢？我好羨慕你們擁有那麼多兄弟姐妹，好羨慕男友父母的大家族，而我除了你們，就沒有更多的親人了，我該如何面對自己一無所有的那天到來？

　　親愛的二舅，一條即使看不見也真實存在的線一直都存在於我們之間，這是無法被摧毀的感情，就像今天母親追悔的淚水，她的懊惱與悔恨多麼讓我心疼，沒有什麼恩怨是無法放下的，尤其當彼此不得不相愛的時候，親情就是如此弔詭，沒有理由的，就是不得不愛。
　　我也有相同的遺憾，遺憾的是我沒有及早認識你，因為我必定會更愛你。

　　　　　　　　你永遠的，
                       　　　　　　　凱兒　(這或許是你唯一知道的名字吧?)


P.S 原發文時間於藤林→ http://blog.yam.com/UnaC  yam天空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