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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斜丨愛麗絲
2024/04/30 10:06:08瀏覽512|回應0|推薦2

狄金森有首詩叫《道出全部真理,但要歪斜著說》。有人會直接道出「全部真理」,也有人太過「歪斜」。這兩者到底如何相互作用,才能達到應有的效果呢?

「道出全部真理,但要說得委婉含蓄——」,初讀狄金森這首詩,只覺極為平常,以致乏味。後來能讀原文,發現是這樣的:Tell all the truth but tell it slant. 後半句按字面意思直譯的話,大概可以是「但要歪斜地說」。

結合後文,詩人的意思是:真理太過刺目,只有挑選角度、迂迴地解說,才能使脆弱的人類逐漸接受。我們無法直視太陽,卻能毫無負擔地欣賞午後斜斜灑入屋內的金色。

我的母親大約是「歪斜」方式的愛好者。如果有什麼事可以不用語言,而通過表情、肢體動作等等來表達,她一定不會選擇說話;即使說話,她也會自動選擇最旁敲側擊的語句;有話直說要留待問題嚴重到不得不解決,或者對方蠢到難以交流的時刻。

可以想見,我還是小朋友的時候,這種方式給我帶來了極大困擾:每天我都必須經歷無數場猜謎遊戲,總是輸,而且輸得莫名其妙;如果我開口問「遊戲規則」,本來已經因為我「不會做人」而生氣的母親就會更生氣。所以我小時候常常想,成年人簡直是另一種生物,完全不可理喻。

後來,母親終於把我訓練得能搞懂她在桌下踢我是什麼意思了——也不算踢,只比「不小心撞上」重一點,通常出現在和一桌親戚共進午餐的公休日,在我即將說出某些會讓她和我都後悔的話之前——並覺得是個小小的成就。但我知道自己閉嘴並不是因為變聰明瞭,而是每回一被踢,我就會分神想:要不要踢回去呢?可是,媽媽說踢人不好。想著想著,就忘了說話。

不過,倒也不是只有「不堪回首」的記憶。母親認為一定年齡之前讀名著小說對小孩子有害無益,因為小孩子「只會看故事」,不懂得欣賞作品的好處——這在她眼裡就等於浪費時間。

但她的「勸退」」方法並非明令禁止,而是把我的睡前故事換成了《荷塘月色》。我早已不記得「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讓我產生過什麼奇思妙想了,但《荷塘月色》的確打開了全新的領域,將我推了進去。散文、詩歌、歷史紀實、科普——我從一本跳到另一本,從一種文體跳到另一種;我讀思辨和抒情,讀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樂此不疲。

我原以為一本本書就像一個個獨立而斑斕的氣泡,後來卻發現它們互相指涉,我循著其中的箭頭,不餍足地探索下一條岔路、下一片疆域。到了一定年紀,我回頭行至名著跟前,再讀虛構的、錯綜複雜的一千種人生,意識到如果自己早些遇見它們,恐怕只會收穫理解困難的挫敗;而現在,我終於積攢了少許底氣,能夠與它們面對面交談,並且清楚地知道,假以時日,我有機會懂得更多。

時至今日,母親的「猜謎遊戲」我仍然玩得不好,但我開始理解她那種近乎「前現代」式的與人交往方式。比如我們這代消費者,一個個效率至上加「社交恐懼」,以至於去商場都不希望和營業員打照面,打的士就怕和司機講話;但母親會和他們閒聊。

英語稱為small talk、中文往往譯為「寒暄」的東西,是母親的篩選機制:那些願意加入遊戲並如魚得水的人,才是「好的」生意人,她才願意當他們的顧客。但它也是一種關心人的方式,你願意真正瞭解一個人,或是希望與對方長久相處,才會採取那種緩慢的、迂迴的、「歪斜」的持久戰進路;一種站定等待的姿態,等待對方慢慢跟上,再並肩走下去。

我或許仍然沒能追上母親,「讀」她的本領倒似乎的確提高了。相應的,母親願意說的也更多了,或許是因為,她覺得我終於能夠理解她了。

教小孩子處理人際關係,有沒有比「猜謎遊戲」和「桌下踢踢」更好的方式?可能有。然而處理人際關係,除了個別相對清晰的規則,好像還真有幾分「因地制宜」、「隨機應變」一類的玄學意味,直說似乎也不免徒勞。

母親的困境還在於:如果不說「叔叔阿姨們」的壞話,告訴我人心詭詐,她怕我被人騙了;如果說了許多壞話,又擔心我會變成一個憤世嫉俗的人。所以只好每次說一點,像餵麵包丁一樣,然後把大多數「思想體力活」都留給我做。 不耐煩也是真的,她補充道,你情商太低啦,慢死了。

她是對的。某種程度上,母親永遠是對的。

唯一的「問題」是,她的方式需要的起效時間,可能是以十年計的。同時,這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冒險——沒有什麼能保證我會長成她希望的樣子。

「歪斜」著足夠說出「全部真理」嗎?如果我們擁有「全部真理」,還能為、願意為不明白的人著想,「歪斜」著說出,而非拒絕對話嗎?怎樣算是沒有為「歪斜」而妥協呢?分多次採取不同角度,選取不同深度,展現真理的多個面向和層次算嗎?

我曾遇到一個針對個人傳佳音技巧的課程,教的是拿出一本摺頁冊對著傳佳音對象一字不差地念;也曾收到冗長、滿紙罪人字眼,但設計粗糙、錯字連篇的單張。更常看見弟兄姐妹揮舞所謂「純正信仰」的鐮刀,對著他們眼中的社交媒體「毒草」一陣劈砍;而那些「毒草」,有時候不過是受篇幅限制而側重了信仰的某一方面,或是擺出了邀請非信者進入信仰的「討喜」低姿態而已。

文字事工呢?我常常覺得文學就是一套「歪斜」的方式。「宣傳」(propaganda)往往導致糟糕的文學,因為它直截了當向讀者投擲了一顆名為「中心思想」的鉛彈,對方即使未被打倒,恐怕也再難信任作者了。

我也常常發現基督徒能寫出精彩的講道,卻少有與世俗文學對話的能力。「歪斜」是一條潤物無聲的傳遞真理之路,也正因為隱晦、含蓄,不保證有人聽,更不保證有人信,有時候別無他法,只能懷著愛默默等候。

我也時常思索,基督徒、基督徒創作者要如何能在「歪斜」這條路上走下去,向什麼樣的人,就做什麼樣的人呢?或許是這樣吧:有「全部真理」做生命的重心,「歪斜」而不致跌倒、失望,才成為可能;有「歪斜」的溫柔耐心、快聽慢說,「全部真理」便能深入人心,帶來緩慢而真實的改變,而不至於瞬間灼傷人脆弱的感官,留下需要百倍時間和精力療癒的創傷。

道出全部真理,但要說得委婉含蓄。讓我們加入這場曠日持久的「歪斜」冒險吧!

-END-


作者簡介

愛麗絲

曾經的商科生,目前的兼職譯者。文字引我走上信仰道路,又帶我步入創文書苑。在最好和最壞的時代,點一朵小小的文字燭火,傳遞光和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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