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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05 13:43:24瀏覽365|回應0|推薦3 | |
莫非 美是什麼?每想到妳便微微一笑,笑中帶點諷意與脆弱。 有時妳想抗議,上帝賜人美顏,不是要妳記得,而是要妳忘記,因而一生都無須再花力氣來征服美了。 然而,人們眼光卻一再刮掠妳,提醒妳:妳與這世界是對立、斷絕、是註定要互相窺視的。 * 回首,應是那最初的一個眼光,把妳由這世界切割出來的吧!十三歲的世界,原本對妳懵懂而模糊。然而有一天,一個眼光霎時刺透矇昧,擊破混沌,把妳扯下,使妳墜入凡塵。 是一個過路男人的眼光。他由對面騎腳踏車即將與妳錯肩,目光溜過又驟然溜回,停駐在妳的臉上許久、許久。 有甚麼事發生?妳不清楚。妳只記得妳為一雙眼給盯出了竅。 那眼光似有驚懾,亦有不可思議,與妳尚分辨不出來的某種敬虔或猥褻。妳只覺驚慄不安,因他雖注意到妳發現了,火炬似的眼光卻絲毫不準備迴避。是誰?給他這樣舔不知恥的權利?妳心慌又無奈的垂下頭。那時,妳尚不知如何用視若無睹,來豎起一道壁壘森嚴的障翳。妳尚未學會用盲,來過濾這世上所有令人疲憊的侵犯注視。 然而,那只是妳注意到的第一雙眼光。之後,妳愈來愈發現一波波迭續迫人的眼光,全流淌自世界的另一頭。眼光中彷彿伸出許多手指,觸摸妳、舔舐妳、捏弄妳,讓妳逃無所逃。 自此如月隔雲端,妳再也無法入世平常。妳被眾流眼光給供上座臺,雕像似的受人仰視。所到之處,皆似黑暗叢林,閃爍著無數野獸的曖昧眼睛向妳窺視。妳回視、閃躲、轉移、至終對一切感覺茫然........在各種眼光交織的網中,妳形體漸漸成長,靈魂卻縮在眼光縫隙中藏躲求存。 所以妳特別覺得「美存在於凝視者的眼中」這句話殘忍。美對妳來說,成為無可遁逃於天地間的一種無奈。 * 有時妳不可思議人們賦予美的崇高地位。不可否認,在妳成長中美賦予妳許多破戒的權利。好似美本身有種權威性,不需明顯努力,沒有意識思考,像音樂會宣稱自己,又比文學絕對。所以妳的內在洪荒,誰也不急著開發。 妳不了解美,為何會挖出人們想致敬的慾望?甚至如「浮士德」中馬羅所說:「一張臉發動千條戰艦!」為一個女人,特洛伊木馬可以屠整座城,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絕色之於妳,只不過一口苦味,因「絕」常意味著與世斷絕。妳發現世間男子對妳只有膜拜,卻並未珍愛。好似妳生來只為觀賞用,靜物似的存在。常常,妳覺自己有時真像希臘神話中的賽姬,被送葬似的孤懸崖邊,一生只為等候那望不見顏面的邱比特。 因此妳對一般形容美的熟爛用語:「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特別感到刺心。想想當一個人的世界裡,魚沉、雁落、月閉、花羞之時,那她還剩下什麼?荒寂廢墟,孤清星球,在其中,天地皆黯。 妳即如此地在黑寂囹圄中,終年獨立。 於是一路被眼光餵養大的妳,悲傷地經歷到美的非人性,與美到深處所獨具的特別品質:疏離。美成為妳一場醒不來的夢。在夢中,妳活在風裡,散在荒野,而且,妳並沒有一張臉。 * 幽黯曚昧的叢林中,閃著許多好奇的小眼睛,全盯著妳。妳退一步,再加一個框,即成一幅現成的油畫。妳立於畫外,亦對畫內作同樣窺視。 這世界本是彼此互相,隔岸相望。 妳望見這世上許多女人絕望的求美。而美的對象即為她們的肉身。也因此美成為她們一生不可企及的境界。 妳其實有點羨慕那些女人。那些站在百貨公司化妝品櫃檯前的女人。此中有使人深深感動的地方。妳望見許多女人在這之間怎樣掙扎成為一個「人」。也因此暴露出讓妳陌生的一些現實──作為一個女人的慾望與無力。妳發現她們其實與妳一樣,在求美的世界中,沒有主人,只有奴隸。 一次,妳望見一個女人立於鏡前,是個過了花期的中年婦女。微微發福,皮膚已稍顯鬆贅。她十分專注地輕輕塗抹一層脣膏,是正流行果凍似的杏色。再用一張小小的棉紙抹勻一些。然後在鏡前凝氣半刻,微微一笑,笑中帶點諷意,也是一個探詢,對這妝後所有的無情、殘酷、與無意義之努力。 忽然,由鏡裡瞥見妳的窺視,注目半晌,妳轉移,再轉回。她仍未轉身,只在境中輕輕對妳一笑,帶些悲壯,似說:「我知我不美,但還是得試一下,對不?」 然後,她開始拿起保養霜邊拍、邊抹,似拍一塊沒有個性的黏土。又拿起眼影細細描畫,像進行一場儀式,與所有自我獻祭的儀式相仿,莊重又神聖。稍頃,她手下硬描摹出一張有個性的臉。 退一步,她自我審視,睜大眼,看自己眼神是否夠亮,然後似對自己宣稱:「女人一定要試、要努力!」 妳冷眼這一切。唉!美存在於凝視者的眼中。 妳知,這一切努力已不是美了。真正的美,無須努力。美應在漫不經心中宣告,如妳一生的漫不經心。 然而,妳望見女人不倦怠的努力,女人歷史即美之歷史。女人身體,乃女人生命全面的隱喻,是「美」字的道成肉身。所以女人以求美來征服世界,而且全然投入,把整個世界劃分成一小片、一小片:指甲、手指、腳趾、眼毛、眼皮、唇線等等。一次精細地只處理一小片領域。 如此毫無困倦地,女人不斷在她們身體草原上返覆奔馳。五呎之地,跋涉經年。多少努力?美,似乎終於在絕望廢墟中冉冉昇起。如一偉大絢爛的海市蜃樓,掛在地平線上微微顫抖。然而美仍是尚未馴服的邊陲,仍未抵達的地平線。 美在這些女人身上也已非主詞,而是形容詞了。所有的穿著入時,打扮亮麗,全成為個人向世界散發的宣言。形容詞代替了本人,但一旦形容詞悄然脫下之時,女人還剩下什麼呢?反觀妳自己,亦只有蒼白貧弱的一個主詞。 在求美的世界中,沒有主人,只有奴隸。 * 維吉尼亞、吳爾芙小說中的幾個女主角,都是由一沒有意義之事件浮到下一事件。然後徒勞地掙扎,想在其中找出一點意義。女人在美中探尋,是否也好像一連串跌入又跌出的過程?沒有太多意義,只是意識流似的霧裡進、霧裡出? 或像路益師「裸顏」中那自覺醜陋而蒙面紗的皇后,她自稱是無臉之人,反之,也可說她有「千面的臉」。有時,妳覺自己正像蒙了面紗之后,沒有臉。亦有千面之臉。妳真正的渴望,是有朝一日能以「裸顏」與世相對。 然而可能麼?真正裸顏? * 幸運地,在生命中無盡嬗變裡,妳的美亦並未停格。幾番山高水低,妳的自我終於與妳的外在打成平手。終於,妳可以面對這世間心平氣和。 然而一個偶然機會,妳認識了一個女孩。一個對人有真誠興趣的年輕女孩。一個不在乎妳漂亮,而願意與妳促膝而談的女孩。 她是一個不漂亮的女孩。而且,她可說是妳所見女人中最醜的一個女孩了。 一貫地,在交談中妳窺視。暗自心驚。覺得她醜得超過她的年齡,頭髮粗硬,皮膚黑黯,一認真起來便皺眉,臉盤兒上滿是稜角。某個角度望去,還有點兇惡。 妳們的共同話題是書。只是她比妳敢於追求自己的夢。年輕,唸完一個學位還要再唸一個,正在討論的是將要唸的文學博士。 她講話慢條斯理,同時內斂地整理思考,同時向外散發熱情,對人生,對文學的熱愛。妳恍覺眼前是小說女主角的化身:聰慧、原創、有思想、有才氣,又絕望的十分不美麗,像簡愛。 那是一個早春晚上,妳們坐在房前石凳上。她興奮地討論一個她喜歡的英國作家G.K.卻特斯頓「星期四先生」。順便說出書中賽姆說的一段:「都一樣,就像你現在只在街燈的光中望見樹。我卻在想什麼時候,你才會在樹的光華中望見街燈?」 街燈淡淡,樹影搖曳。一切景物蒙上一層紗,在夢與記憶的光輝中靜靜佇立。她的臉,成為妳有生記憶中最清晰的一張臉。坐在影中,她臉上奇異的稜角亦投下一些影子,影子下是柔和的線條。讓妳屏息的是她醜的那樣平靜。 她笑了。一個完全自然、讓人驚駭的笑。妳一下恍然,她並不知她醜。這如何可能?一個擁有美麗頭腦的巨大欺騙。妳不能了解,她一點不煩惱,沒有喪氣,甚至毫無自覺。她根本不在乎她不美。很明顯的,這些不在她思考中,她輕易地躍過從未在她心中註冊的美醜。她只是一個熱愛生命的女孩。想嚐試一個新的領域,來更靠近她心中所欲經驗的美:文學中的,生命中的,美。 她是如何免疫的?長得貧瘠,但完全自由。將要去唸博士,在美中卻早已畢業。 但是誰在問呢?誰又知道答案?妳帶著驚奇盯著這世上另一女性生命,在夜色中飽吸她的神秘。問題在潛意識另一頭搧著翅膀。妳至終什麼也沒問。 夜深了,她要走了。開心地她回首向妳招手,像這一整個世界的女皇,純真又直率。再一次使妳為她的神秘感到暈眩,幽暗巷弄中一張奇異發亮的臉。是燈光中見樹?還是樹華中見燈? 她微微送過來的翻飛手勢,帶著熱情。像在空中抓她的思想,又像在傳遞她的訊息:女人之謎,秘密之證明,時間之轉化........是什麼已不重要了。昏黑中一切朦朧。但無妨,她那張發光的臉,絕對、絕對地美。映著她身後山下燈火,她揮著手,美得如此燦爛。然後,她轉身,面對山下一片燈火走去,像一名光之使者,向人世緩緩地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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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