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牀邊故事。

通往夢境，你常要選帶些個工具傢伙，像鋼盔防彈衣，一隻掃把飛天，金幣幾枚行賄冥神，蛙鏡潛水，兩罈美酒繫腰，一口寶劍降龍，三條船供踏腳，可歪揹的大砲相機，十狻犬拉的雪橇，童軍繩捆貓提雞，一卡通搭火車飛機逛遊園地，至少，一張最前座的電影票。

挺進故事前，你也須點檢必備物品。手電筒大眼罩擴鼻夾粉刺貼西爪霜萬金油小盞燈白開水小鬧鐘軟拖鞋長睡袍鬆睡褲酥睡衣尖睡帽羽毛枕陽光被加暖毯肥皂香爽乾指漱口淨護唇膏遙控器小百科得意照收音機軟調牀小狗窩空淨機速記本夜航器等等等等。臺語一說「傳便便」，你四分之一的人生在此留連會師，好歹要將就的講究。

牀邊故事，每夜預算僅900秒，十五分鐘內便見真章，夜遊碧落黃泉，敢情出死入生，窮究佳麗裙短，有時你稍候睡意，更多時刻睡意久久等你不著，都因為你… …你要床邊故事，要再要三要四，令瞌睡蟲抽長、長成了怪獸哥吉拉 - 日産的Godzilla，保證愈拍愈大隻愈笨拙。

來到中夜睡夢的邊緣，生死的涇渭界線不復分明，牀邊故事轉趨神秘，臥房寧靜有如神樣，窗櫺的涼意化為火花。「她從微黯的廚房窗口看著兩個兒子和先生走進沼澤區，每當入夜後，她總是想，從那同一扇的窗口，會看到他們走出沼澤區回來，即便已經過了廿三年。」愛倫坡百年前的故事這樣寫道。你也有一扇微黯的臥室窗口，每臨近午夜，你常預待，那三個從沼凙走出來的男人，或會探頭咧嘴看將進來。在四十三年前的臺大醫院內，你癌末的老爸在彌留之際，涙眼婆娑的哭道：「看到阿母來接我了。」你回想他那刻的疼痛衰殘、迴光反照早逝的阿母、和身後留下家庭的三重層面的苦楚。你近年頻頻臆測，到底會在何時何處，換你在夢中竟被老爸接引。

職場搏火的情緒，常餘波盪漾到睡前，又每個人生氣的原由和解方殊異，就像自己的獨特簽名。如果記數下來的憤怒，可轉換成飛航的里程積點，那你每次的飛旅定可昇級到頭等艙，可見你熱衷地撿拾生氣的故事。「窗外的群樹，像是掛滿坨坨的重物，晚風吹的沉重的樹枝嚘囃作響，你推窗察視，立刻滿心歡喜，看著吊死在前院裡的你的所有敵人。」契訶夫的毒辣筆觸代你明志，若能炮製此等的外道霸氣，該有多愜意，只是你做不出來。退而求其次，你也因讀到敵人的訃聞，而心中暢爽；更曾默祝某些人，最好能「暫時死亡」幾天，好留一些給別人探聽。「我是位快樂的凡人，更是一個憤怒的公民。」L布雷克笑笑的寫道，今年的首投族中有你，你再贊成不過「忠實在野的公民」，一時的激憤難平可以，片刻的詛咒渲洩不妨，但須檢討改進再行挑戰。「我不斷精練既生氣又悲傷的修為，耐寂寞且自得的態度，敢於害怕也能快樂的道行。」L安德森分享說道。這款樂觀的生氣哲學，很能撫慰釋懷，容你擁衾睡去。

幼少的經驗是鄕愁，常在夜間爬上心頭。「阿明與漲水賽跑，他盯住順水冲下來的一隻死雞，衝向川溝的下游去狙攔，他快速的橫扒在水泥橋邊緊臨看準，手臂伸長一抓，撈起死雞。他趕緊提著雞去找姨婆，討賞五毛，姨婆愛煮吃這味兒。」黃春明的蘭陽故事如是寫道，你每回溫黃春明的書，都會發出會心的微笑。大概在同一時期，吳念真甫唸初中，他就替九份的父老讀覆出外者的家書，他寫道他免不得須加油添醋，好事佳音就多加報傳，壞消息則酙酌唸來，讓聽者覺得圓緩有解。你自己的小五暑假日記裡有别樣的登載：「傾盆大雨前，匆忙將七里香樹叢𥚃藏的貓隻，全數拎回家中的陽台窗前，繼續風乾，但得看牢，以便一隻換一塊錢。」鄕內外的林投樹上掛吊的死貓，你和同伴全都搜來，往溪裡處理清洗過，藏掛風乾才提去中藥房兌現。因此同學中只你買得起王子月刋，但你長大後從不碰虎骨酒。

人間是經年累月的戰場，競逐計成败，傾軋定輸贏，激使你援引勇士們的故事自我惕勵。「重砲轟襲的間隙靜諡，毒氣和硝烟稍褪，有隻知更鳥高站枝頭、啼叫初春，當這分秒間，西線無戰事。」雷馬克描述道，地點在一次大戰的德法壕溝。「掙扎對抗一無用處，但除了對抗掙扎你别無選擇。」戰地記者恩尼派爾報導道，你纏陷的無止盡的爭鬥，絕大部份非屬自身的戰事。因著作「小王子」而成名的修伯里，曾訪察西班牙的血腥內戰，他寫出如下的橋段，「西城的胡立歐和同伙，趕快拋棄空洞的社會主義吧，過來參加我們正義的一方。」支持統派的民兵、躲在半頽的圍牆後作心戰喊話，冷不防立有一排子彈掃射過來，算是敵方陣營的答覆。「喂，東郭的羅培茲，國家主義等於法西斯，糟之透極... ... 好啦不說了，今天到此為止。晚安，羅培茲和夥計。」支持左派的另一團民兵有人回喊。「胡立歐，晚安，酒少喝一點。」那一頭統派又有人喊道。「羅培茲，晚安，我的老友。」這一頭左派的一位民兵大聲回叫。

你的牀邊故事，還有冒險搜奇的元素，它存在血液中，和文化共生，激促你探索天邊，也圖謀眼前。海倫凱勒曾諄諄誨道：「生命若沒無畏的冒險，即什麼都落空。」你現刻追踪武漢肺炎、伊波拉、 SARS諸病毒的世衞生醫整合，你十九年前參加搜尋近東土耳其最後的一隻野生老虎，你未放棄説服文部省奬助南極研發一年，你細讀攀岩達人的意外墜地的物理和心理分析，你對所有的「越獄詳載」興味特濃，你仍夢想去到中亞細亞、田野調查「最純種的現代人」。你共事的夥伴，多俠隱鴻儒與能人異士，你們渾身冒險，臨深履薄，十八般武藝全上。「人生入世，豈只是為了求得毫髮無傷、平淡而無味的安抵墳墓？反而是，你當置身險境，憑智勇突圍，將身心燃燒，即使筋疲力盡，遍體鱗傷，才是豪雄的人世過程。」漢特湯姆生示範道，他是行動派的前衞作家。

有趣的勵志故事中，作家的自畫像絕不缺席，令你感動謙虛，扔掉藉口，習作再接再厲。恐怖作家史蒂芬金在出師前，曾窘迫到付不起治療孩子發燒的小錢，那才不過是八十年代的末期。村上春樹早年開爵士樂酒吧，煮了無數次的招牌意大利麵，每當他寫作撞壁，腸枯思竭之際，他必定搬弄神奇鬼怪和男歡女愛，卻受到讀者的喜愛，因他成功的捕獲別人心想、但說不出口的意亂情迷。特斯拉（現電動車公司的創辦人）在盛年時，事業就有大成，他去求見年邁的馬克吐溫，訴說馬的文章是導引安慰他的夜空星辰和海中燈塔，聽得佝僂失語的吐溫先生老淚縦橫。

科學故事恆是你的最愛，結合興趣和工作，虛懷需有智慧的增長，戰競憑頼勇氣的補足。「絶種是鐵則，生存為例外。」「DNA𥚃的氮元素，血紅素中的鐵質，手機內的矽金屬，皆隨著宇宙的爆炸誕生才開始存在，同一批等數量的元素群，170億年來，結成又分解，重新的結成又重行的分解，或被精錬結成但仍難逃又遭分解。宇宙裡的動植、地球、星系都只跑跑龍套，連過客也算不上。」卡爾沙根在美公視節目裡解釋說道。另外一則，有關物理學家理查費曼，他調皮的緊，手上的計算尺從沒停工的同時，愛去試開各式各樣的鎖頭，也鮮少失手，做鎖的廠商趨之若鶩，他們要是能通過他這一關的開鎖考驗，就會成為全國新聞而大賣特賣。再者，「貪食蛇」一詞，近年在臺灣的選舉大受矚目，始作俑者是愛因斯坦，他的高分子理論是單體分子可逐一加聚成一條無限長的分子鏈，例如羥分子自身的聚合，或酸與醇以一對一的分子共聚反應，所以慣用的塑膠類，如聚乙烯，聚酯耐隆，鐵弗龍，都可說是貪食蛇分子。

若你清夜苦苦無法成眠，就會祭出小品紀事。「去到紐約市立圖書館，必荷槍實彈，那裡的幾頭石雕雄獅，讓人信不過 。」R布羅格眨眼鬼臉道。理想的圖書館當是熱鬧滾滾，因為圖書館羅聚了古今中外名家，萬家爭鳴取悅看官。「北美G城的動物園，有兩隻雄紫鷺常相依偎，這一回有隻幼鷺遭父母棄養，也不見容於其牠的紫鷺家庭，那對同志鷺收容餵育這幼鷺，結成甜蜜的三口之家，此事變成超級亮點，招徠很多遊客。」在地記者報導道，並擴傳世界新聞網。你有另一則剪報，出自蘋果電腦的賈伯斯的外傳，記載他上班時的疏壓方式，是去到廁所，將大腳Y浸泡在馬桶內。這老兄還被轉述説道：「不為自己的夢想而努力的人，就淪為替別人的夢想推磨的驢。」

有人之處就有桃花，紅粉故事不請自來，姑且愉快的停聽看。「新婚不久，胡茵夢甫出浴，抱起白貓，橫在胸前，這才是真美。」李敖在微博憶道。「內衣的靈魂在短小精悍，最集人氣必裙窄迷你。」陶樂思帕可的開懷篇這樣教說。「好女生通通去到天堂，壞女生享盡所有樂趣。」「女生的曲線須精調細理，鋒頭俐落會勝過刀劍。」M偉斯特說道，她在錄電視訪談秀的時候，拷問男主持人的褲袋是否暗藏手槍，或只因太高興的見到她。另有旅人寫報倫敦夜間地鐵的目擊，一對龐克族在座位上做起那件事，乘客們各自閱讀、瞌睡或空視正前方，當龐克完事後，燃抽起香菸，隣座的女士才制止説：「對不起，這個車廂禁菸。」

世界的妙聞層出不窮，拿來當床邊故事倒很恰適，秀才不必出門。星島的李顯龍總理的國慶諮文講演，中英馬三種語言通吃，「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呀飛卻飛也飛不高。」是他演說的菁華核心，套用李宗盛的歌詞，共勉小國寡民的志氣不懈。日本NHK新聞在洛杉磯取訪的特寫鏡頭，是一位胖大的洋和尚穿著俗麗的黃金架裟，跨騎哈雷機車往公路上拉風，NHK頗有調㑆之意，你卻只覺得五十步和百步之遙，誰沒見過日本剃度的和尚，一身嚴肅的黑白僧衣，跨騎本田小機車，後座載乘太太，兩人之間還塞坐了個孩子。又及，去年盛逢臺美英的大選，朋友們的孩子不只備受鼓勵，幾乎每位都道：「我長大要當總統。」你大笑贊同，可心下尋思：「長不大的，當副總統！」天知道川普的副手是誰，但新近有位姓賴的出爾反爾，滿口仁義道德，遠不如臺北恰吉的以真惡的面目示人。

結語是，從古早的靈丹妙藥，到近代的醫技生療，生命的發生和過程，始終只是牀邊故事，當故事道盡聽完時，人又墜回幽遠無垠（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