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大了，」我娘打量天況說，「我們收會錢去。」操起一把舊傘拎個小包，跨進雨中，小小Ｋ踩進超大的雨鞋碎步跑跟、湊近娘的大傘，一道踉蹌，時而停步拔出腳丫倒乾雨鞋。長長的雨天𥚃，會腳們沒別處藏躲出逛，多窩在自家中，得一舉成擒。在近於均貧的社群內，逢月初收會錢，常像貓捉老鼠，呆會死會的收款尤其。雨中奮起是娘的身教，邁入雨𥚃，踢走愁雲慘霧。自幼年時期的叮咚雨聲，就是童軍的鼓樂響起，行進快板，踏水直前，頂雨出擊。

東京本週連日降雨，霞關電車站的尖峰時段的熙攘人群中，有這麼一個踩著夾腳拖的中年通勤族，西裝領帶墨鏡呢帽等的行頭俱足，請細瞧這人足底風雲，乃幫派大哥的專踩，一雙豪華的藺草編製木屐，產自臺灣臺中大甲。筆挺的褲腳工整捲起、翻摺的高度端憑積水噴濺的實況，揹包隆鼓、想必是塞了雙皮鞋，鶴立雞群於月台長龍，自然自雄的睨睥眾人，這個大哥正是大Ｋ你。

午后四點差一刻，豪雨不歇天色陰沈，眾同事心猿意馬，做事脫缐開會缺氧。值此良辰美景，Ｋ必出走，走的古用法也作「跑」，趁便辦公室的空檔，換穿中古跑鞋，滲漏固然可期，鑽進䄂珍背心，刻意走光偉胸，只差省去開檔褲。一溜煙兒上了大街衢，機車匿跡汽巴大減，你儼然７４７霸佔跑道，頭頂風，肩冒雨，邊朝騎廊下的避雨人們揮手，你估他們小聲咒罵：「瘋漢一。」你不改其樂的心想：「若不成痴近瘋，可枉自為人。」路肩乏人競飆，公園裡鴿子烏鴉避讓，潑雨的途徑幽幽，涉澇跋泥，路王是你。

路跑兼戲雨弄水，遇窪洞加力踏濺，逢飛瀑迎前闖淋，水阻大運動量高，快感樂活更激昂。勁雨使氣溫陡降五度，迎風溫差體感再砍五度，猛燒催燃身體的卡路里。你的腳掌若能抱怨，早痛斥疾呼：「喂，你上邊掌舵的還沒察覺，這廂左腳丫的鞋裡泛濫，大水泡摩頂放腫，那廂右足的小船開口笑，艙內淹水超飽合。」而上頭的肩脇與腿肌，會以主其事者的口氣，激將鼓勵的道：「旱地中馳游，水表上騁泳。且又痛又快，煎熬出美味。」言而總之，跑跳蹦活絡思維，雨水幫洗拭渾噩，懶骨頭就欠鞭策。

咱老祖宗的雅訥：「傾盆大雨。」旁徵木製盆桶多樣用途。ＮＨＫ的氣象士正在報導：「九州雨勢，超過用倒的用潑的程度，雨糰如芒果大小般的掉落。」電視畫面中路人皆斷腸，被雨球炸的抱頭鼠竄。再詳洋人的雨天，連貓狗都嫌厭，喵吠雨後浮槎載沈載浮，俗諺稱：「It rained like cats and dogs - 」。拜「轉鉅的溫室效應」所賜，大陽天和雷陣雨的車輪戰開打，一日五次變天、秒內即時翻臉，亳不稀奇，水蒸乾五度，凝滴降五回，剛蒸凝好的可是純水，嫓美「笑傲江湖」裡的丹青生，以劍招換得製酒妙法，將美酒蒸醸五次。待純水摻雜了大氣𥚃的飛灰浮塵，添味加色並拉高酸度。俟雨滴落地、經砂土和植被過濾，細菌在其間亦上下其手，於是自來水廠須加強析濾，灌飽足量的氯氣殺菌，至於城市的老舊輸水管道的溶鉛，那是另一番挑戰。

鼻測雨中，不全然是河畔水仙、青青野薑、森林芬多精。橋樑鏽蝕的朽鐵如鼬，化工廠區冲出腥鰛酸湯，踩爛草汁幾近羊羶，暴雨刨掀荒隰像貓便溺，溪洲腐沼直追臭魚，窄巷狹弄暗霉嗆鼻，土壤發酵常悶敗餿騷，如此嗅聞，雨𥚃一應俱全。更不消説，電車內潮氣滴溚，辦公室晾傘的溽息薰蒸，木簷竹簾溼漬凝淌。積汚，涮垢，由雨流擕行，是生活的真實呈現。

士農工商的戶外作業，碰到雨霧雷電，只增添稍許的不便。幼時以來的家中農事，你最愛參與的，莫過梅雨紛飛下田插秧的別緻。服兵役時當值星官，雨中率隊快奔五千公尺，再乘以二，被駡翻怨死在所不計。研究生時代的打工外快，旨在收採「酸雨」様本，為追趕落雨而上山下海。日夜搭乘地球，公轉自旋不息，休想暫歇下車，唯獨雨天機會，假裝對抗重力。

有一回在京都比叡山，凌晨四點雨勢大作，你摸黑趕早起跑，繞山腰奔大半圈，驚見雨林深處有詭譎的火影幢幢，你迫近察看，發現十幾個中老和尚，一手撐住油紙傘，另一手托竹紮的火把，梵唱朗誦蓮華經，做法事迎來䁱明，你看眾僧的白衣通體淋透，不禁好奇自問：「若換成一群尼姑，是否該封路淨山？」另有一年，你又頂渡瀟湘、慢跑燕子口到天祥之間的中橫路段，汗流雨絲難分軒轅，迎面而來的一輛機車緩緩停下，騎士像從囊袋內掏出一團物事、伸舉等你徐徐跑近，順勢遞出由你接手續行，那陌生騎士交你手上的，是一罐溫溫的伯朗咖啡，其美味至今繞樑。

單幹戶，雨中出走，簡易輕鬆，立起成行，全天候都可啓程，混江龍浪𥚃白條，沒必要成群結伴，無可救藥的與浸透共存，毫不妥協的領受八個小時或二十公里。理所當然，你隨時隨地可切入三鐵：跑跑跳跳 －換檔 －划划潛潛－變速 - 踩踩踏踏。但鐵馬一騎，你的大Ｐ股、受不了捷安特的䄂珍座墊，你盤算更換一個鄂圖曼的沙發肥墊，譬如直徑達五十公分的寬臀馬鞍。橫豎是，「驟雨直下，瘁死不勞急救，涼洌當頭，駕崩毋須搭理。」此小小心願，再經數十年，只怕仍遙不可及，因為Ｋ壯如水牛。

少年Ｋ情竇初開，時而被擱置雨中佇候，一心鴻鵠難抵半晌澆淋，豁然開朗了三件事：羅曼蒂克真是一道心理的重症，沒藥可醫；兩人尚未在一起，虎妮就想改造你；區分人間，有喜歡你和不喜歡你的兩大類群。那位虎妮住在雨都，成天嘟嚷要覓一位雨天專用的男友，再加找一個晴天時的備胎。

中雅之Ｋ見龍在田，漸入佳境，迭遇美魔女，仍撞牆倒戈。她們説喜好雨天，但逢雨撐傘臨水避潮，她們道屬意陽光，卻遮陽蔽日懼曬怕黑，她們講享受風吹，而窗扉緊閉面膜不斷，以致於當她們嗲稱「超愛你喔」，你都驚弓嚇窒逃之夭夭。天增歲月好事多磨，晚熟的Ｋ刻正欽賞的女生性格：風颱雨、純巧克力、六十度酒精、陸海空母霸龍。勝在烈勁強爽，仲夏桃李，黃龍直搗，全壘打完勝。所以，跨世紀的戀愛，「雨中擁吻」必備，情定約會，吉日要挑暴雨閃雷，茹苦含辛可樂，金石為開可喜。現在回頭想想，古時候的Ｋ還挺壞的，雨天裡，老折騰別人家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