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醫學中心裡有上千名醫師，在這樣龐大的資料庫裡我反覆搜尋著醫師的職業形象，有的總是低著頭走過若有所思；有的慌慌張張，來去匆匆；有的看起來極度疲累，像是下一秒鐘就即將昏厥；有人老神在在，好像任何風吹草動也無動於衷；也有人看起來心機深沉、笑裡藏刀，暗示自己就是絕對的霸權；更有人表情像是剛從水溝裡撿起來，好像這個世界欠了他許多債，而我開始擔心起來也會變的那樣出世的特異獨行。

學醫的路上都必須經歷長期反覆唸書所帶來的煩悶，雖然偶爾能搜集線索享受推理的樂趣，聽到傳說中的心音見證了世紀性的節奏感到與有榮焉，判讀X光黑白片聽取影像故事的前因後果，但是生活卻總圍繞著逐字咀嚼難以下嚥卻又不斷出新的藥名、拼法詭譎的解剖拉丁文、無限多以人為名的症候群、永遠會打結的神經傳導路線…，打地基的生活多半枯燥無味，雙主修中西醫的戰線上，平日就過著期考前的緊繃生活，不管個人的喜怒哀樂、身體如何疲累，書山書海擋住了視線，無法容忍任何藉口帶來的遲滯，等著考過每一場試像是未婚妻日夜期盼等著還在前線打仗、生死未卜的未婚夫回到身邊，如同我們無法真正擁有足夠的休息時間。

想要離開現場卻又不能，心弦在高頻與低音之間拉扯，看著醫師學長姐們多半愁眉不展，為了進忠職守有的人結婚計畫了三年卻無法執行，更仔細把病人巡過之後才又想起今天是小孩的生日，科的成長和個人的休閒之間選擇醫院當最主軸的生涯，餵老鼠卻忘了餵自己，叮嚀病人的健康卻身不由己，那些小我就當作小數點忽略吧！而明知山有虎卻又偏偏走這條路，說服自己正在前往人生中的命定，在流行的事物和唸書進度之間、穩重和耍冷之間協調，把自己關在細胞壁裡面成為化石，唸書時到達一種靜定，彷彿墜入另一個空間，像全身麻醉那種失憶、失覺和動作不能的境界，在中樞神經系的記憶園地獨自慢慢架構著思路的建築物，深居山林潛心修悟著拳法，準備在下一次的對戰裡給予迎頭痛擊，太過專注地唯醫獨尊，頭髮亂了忘記整裡，鬍子長了來不及修，省略衣服的搭配，襪子不管正反面拿了就穿，漸漸地就開始與社會脫節，沒日沒夜沒有寒暑假的趕工一再把躍動的青春往慘綠的歲月逼近，原本或許正常的人也開始走火入魔。

曾經也有靈敏的流行嗅覺，哪個新人發了哪張唱片、被那家公司簽了什麼合約，也曾是籃球迷，關於哪個球星被交易到什麼球隊哪一天又完成了助攻十次、得分二十和籃板十五的大三元，今天台股對美元又因為外資的加入而波動了三分四，名模的身高、腿長和三圍，作家的新書、新詩、新八卦…等都能如數家珍，但畢竟現實相當殘忍，無法容許劈腿於快樂的生活和考試成績之間，為了成為醫學知識的巨人，面對油畫的新觀念、咖哩醬的新配方、今年夏天將要流行的穿著以及新上櫃的股市的潛力分析等種種只能輕描淡寫，隨著年級越高書本不斷加多，漸漸地連製作紅燒獅子頭的手感都幾乎褪化成只能煎出sun-side-up的荷包蛋，生活常識也變成了侏儒。

剛唸大學的時候軍心渙散歷經成績的慘敗，於是鐵的紀律在心中成型，反覆鍛鍊著思路和記憶的肌肉怕不收縮則萎縮，然而機組往往太過龐大，行李無法放心地完全卸下，明明決定要好好看場電影、約個會或是參加課外活動都顯得神經兮兮，背包裡可能藏著後天要考的藥理學，也不是刻意營造用功的氣氛，但是想起當時唸解剖學的慘況，恐怕是資質太差，無法細數幾百根骨頭的形狀、數十條神經穿插的走向、諸多血管的流域以及數百條大小肌肉的分布及作用和各個內臟，還是連名詞都背的鬆鬆垮垮看起來仍然像一堆亂碼，等車的這種空檔也開始發功，把穴道的歌訣、藥物的秘笈和方劑的口訣像誦經念咒般地喃喃自語，路過的美女與我無關，天氣好壞也無動於衷…。

走到哪裡都顯得心事重重或神情落寞，在這樣美妙的年紀裡還學不會”甘願做、歡喜受”，症狀越來越嚴重，為了集中火力我們開始典當社團、典當聚會、典當回家陪寵物和上教堂的時光，早餐不加熱、詩也可以不讀，在好朋友幾年一度的的生日會、親戚一生一次的結婚典禮上開始缺席，當大家開心地談論著中秋節要去哪邊烤肉、情人節要怎麼度過、過年旅遊計畫和跨年瘋狂行動的時候，卻冷冷地說出要準備考試、要念書或要值班等掃興的話，市面上開始流行起討厭醫學生，撻伐一切醫學生和醫生的狂妄自大，無法扮演好男女朋友、兒女、父母以及夫妻的角色，簡直和社會脫節，”邱小妹事件”、”名醫收回扣”、”SARS期間醫師落跑”等諸多新聞又把醫師拉回社會版版面，健保策略贏得群眾的方便順道節省醫生薪資，惡性循環下，原本就容易顧影自憐的我們又更加自怨自艾，修練到這裡，脫軌的程度已經爐火純青。

曾試著逃脫典型的生活，參加許多全國性的活動接觸不同領域的人，聽著醫學以外的演講，鑿出窗口透視天空，學著放鬆、補充流行資訊，和總是匆匆忙忙的醫學生生活進行強力拮抗，但槍林彈雨中不敢心存僥倖卸下武裝，比賽前不斷地心虛與掙扎，得獎後又火速回到唸書的現場，沒有成本讓時間侵蝕，學醫是生命中得緊握的主旋律，如同我半夜會起床把霎那間的靈光一現寫下、在電影院裡默默寫著筆記那種無法放棄的寫作執著，遊走在典型的走火入魔和非典型的輕鬆愉快之間，不斷地趕場和壓縮時間、提高效率，總是瘋狂地專注自己認為值得的人生而太過貪心，得到了美好的經驗和回憶，也得到了透支的代價。

在修習醫學專業的過程裡想要維持平盤就已經得唸書唸到想要翻桌，以為少吃一餐就可以多讀二十分鐘，帶到寢室的水果又忘記吃，我們的生活為了什麼樣的成功而失敗呢？在世界各國的醫師離婚率高居不下，在知識份子裡身體最差、活得最不快樂，白天處理即將掛點的病人佔據所有念頭，又在半夜裡被反覆摳醒，一時間無法宣洩的憤怒和哀怨，情緒堆積到白天又抽離自我，為了到達永遠也到達不了的境界，輕易地完成心理的、身體的、社會的不健全狀態，在排隊的空閒或是搭車的旅途上四處抓零碎的時間補眠，醫學以外的事都講求速戰速決，曾經在中小學裡總是領先的成績養成了驕縱的習性，上了大學之後面對同學的大小神蹟卻又開始毀滅自尊心，朋友聽我敘述瘋狂而孤獨的生活總是”哇”的一聲要我好好保重身體，但學習進度烽火連天，補眠點到為止、休閒見好就收，四百多個學分的奇蹟，極不容易固化的記憶片段再三溶解，一日不讀書自己知道、兩日不讀書同業知道、三日不讀書連病人都知道，太多的希望寄託在醫生身上，而我們就像是無法停止的心臟…。

需要深呼吸，壓力把我們逼到角落，放鬆才能掙脫。

直到我把醫學當作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工作，練習用學醫的專注力去閱讀這個世界，關心社會、瞭解文化，曬曬太陽，聽一聽風的聲音，終於領悟，原來只是自己太過獨斷和用力，其實每個專業都有嚴格的訓練，我們所扮演的也只是份內的角色，雖然有時太過入戲，一聽到手機聲就反射性地穿起醫師服衝出門，逛街的腳步像是前往急救現場，忘記感覺整個生命的躍動，輕忽片段的幸福，太過急躁怕來不及，錯過一路上的美景，太過偏激的視野囚禁著生活，其實放下心更寬，苦過才深知甘甜味，自在的呼吸與動作之間其實都蘊藏著恩典。

走在習醫的高索上，我伸出所有感官追求平衡，期許成為一種最入世的走火入魔。